□ 劉立勤
過了元宵節,春荒就開始了。
一年的辛苦好像都是為了春節的揮霍。吃,年夜飯必須是七碟子八碗,要有魚要有雞,意味著吉慶有余。穿,應該是新衣服,從頭到腳一身新,實在不行也要漿洗干凈來個煥然一新,喻示從頭開始。玩呢,更是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哪怕是苦中作樂也要樂樂呵呵瘋張幾天。
一跨過元宵節,春荒就急不可待地來了。饑餓的我急切地點燃尚有余熱的灶膛,把黑乎乎的鐵鍋燒得暗紅,母親卻不知道該做什么飯。她用那缺了一牙的葫蘆瓢舀了半瓢清水倒進鍋里,“嗞”的一聲,灶上騰起一片白色蒸汽,母親眼里就彌漫著盈盈的水霧。
吃什么?母親拿起挎籃習慣性去屋后的蘿卜窖。蘿卜窖早空了,一頭豬,五個人,母親縱使再精明會算計,五背簍蘿卜斷斷是挨不到正月底。好在是要種洋芋了,母親咬牙打開洋芋窖,切下有眼子可以發芽的部分留下做種子,用剩下的洋芋屁股蒸了半鍋干洋芋。純粹的蒸洋芋甘甜粉面真的好吃,像那純粹的米飯和純粹的面條?梢荒曛杏帜艹詭最D呢,大多時都是瓜瓜菜菜混做一團。
洋芋屁股吃不了幾天,日子還得繼續。節令已過春分,草木開始發青,母親帶領我們上山尋找吃食。早醒的白蒿、薺菜成了我們的碗中餐。接著是白藤葉、葉兒花、山白菜……母親手巧,想著法子把野菜做得不那么難吃。日后我也寫文章贊美過野菜的美好,而野菜終究是野菜,天天頓頓的吃,終究還是難以下咽。就像苦難可以磨煉我們的意志,沒有人愿意天天享受苦難的生活。
野菜很快老去,苦日子仍然糾纏著我們,把春天的日子拉得老長老長。母親只好帶領我們挖山藥,挖火藤根。那是多年生的塊狀根莖,深藏林間厚土之中,挖掘非常辛苦。尤其是山藥,喜歡生長在山石縫隙,總是讓我們勞神費力苦不堪言。多年后,當山藥與雞肉、豬肉結伴成為餐桌上的新貴大受歡迎時,我仍不喜歡。猶如人人贊美的槐花飯,如果沒有優質的面粉幫襯,它成為不了大家喜歡的美味。
為了讓野菜變得好吃一點,母親想出很多辦法。她到河里撈小魚,做成野菜魚湯;她用石板做成機關,撲捉松鼠,熬成滋補山藥湯。最難忘的是母親曾套回一只斑鳩,做成難得一見的斑鳩山藥羹——那真是美味,那是我記得的最好吃的羹湯。
而我最想吃的還是糧食。
有多久沒有吃過糧食了,記不得了。地里的洋芋還沒有開花,麥子剛剛抽穗,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吃什么呢?母親把隊里育完種的紅苕母子撿回來,挑了又挑,切下可以食用的部分。焯了水,用大蒜和漆蠟油爆香,燉熟,滋味雖然不堪回味,好在可以果腹。
饑餓的肚皮填飽了,但是缺少營養,我們面成菜色走路發飄。母親看看綠呼呼的麥子,似乎看到了明天的希望,狠下心拿出深藏已久的幾碗麥子,我殷勤地圍著母親,推動石磨磨麥子。石磨磨面是一道很鬧心的活兒,平日避之不及,想象著白雪雪的面條和渾圓的餃子,我還是滿心歡喜地忙乎。母親卻只讓我把麥子磨成半拉子,把麥面麥麩一齊盛起來,讓我趕快生火燒水。過年時的柈子柴燃起紅紅的火,鍋里水就急呼呼地歡叫,母親掬起一捧麥麩麥面撒進鍋里,攪一攪,又加一把,攪一攪,又加了半把,攪了攪,幾經添加鍋里依然是稀湯寡水。盡管如此,好在那終是一碗純糧食飯,我們吃出滿嘴飄香。
麥子吃完,碗里的希望只剩下那三分自留地了,那是我們家最后的希望?上,豆角南瓜剛出芽,苞谷只有一拃高,小心扒開頭頂紫花的洋芋,洋芋只有指頭大。唯一的指望是那青呼呼正在灌漿的麥子。掰開一?纯矗G泛白的麥粒圓潤晶亮,拈一粒輕輕擠破,是牛奶一般的漿液。伸出舌頭嘗嘗,有一種甜甜的麥香。母親咬住嘴唇割下一把青麥子,我匆忙地剝出一碗淺綠泛白的麥粒。母親見了,說了一句——作孽呀!就把麥仁倒進沸騰的水里,撒上蔥花和鹽,家徒四壁的屋里彌漫著麥仁飯的香味……
我忘不了麥仁飯的那種香味。那份香,讓我記得沒有比糧食更好吃的飯食。以后的年年,我們雖然掙脫了苦難的魔掌,每到春末夏初,看到綠呼呼的麥子,我還是想讓母親做一碗麥仁飯。一想起母親那句——“作孽呀”,我立即住了口。
然而,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多次在自己的文字里把過去的苦難寫得溫情脈脈換取稿費,讓年少的讀者誤認為那時似乎很是美好。為討好女友的歡心,我大講春荒的故事,卻勾起了她對麥仁飯的向往。因此,春末夏初回到故鄉,滿懷喜悅地想為她做了一碗麥仁飯。
手握鐮刀看著綠呼呼的麥子,又想起母親說過的那話——“作孽呀”。我頓時淚流滿面,也忽然明白,撕裂的傷口縱然擁有著玫瑰一般嬌艷的色彩,那終究是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讓人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