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亞軍
從來都不知道那些在早晨的樹蔭中鳴叫的都是些什么鳥,當晨光涌進窗口,那些鳥鳴也破窗而來。鳥鳴也是明亮的,被聽到像響亮的空氣;被看到,像在樹葉上彎曲的光線。很多時候也不知道這些鳥鳴藏在什么地方,它們隱身,只有一聲聲的聲響因執著而源源不斷。
鳥鳴聲,時斷時續,但能聽出來,含著一種節奏,重復單一,有一種輕快的旋律。有一種說法是,在早晨鳴叫的大多是雄鳥,這叫聲是為了吸引雌鳥一起覓食,而鳥在早晨鳴叫,也跟早晨的空氣新鮮,更能傳播鳥鳴聲有關。百度上說:鳥發聲是因為鳥類有發聲的器官鳴管,也是除哺乳動物外唯一具有特定發聲器官的脊椎動物。但與人類及其他哺乳動物的發聲器官在喉頭不同,鳥類的發聲器官在氣管和支氣管交界處,這就是鳴管。鳴管有鳴膜和半月膜,當氣流通過時,振動發聲,鳴管外有鳴肌,能調節鳥鳴的音調和音量。所以,鳥類在呼氣和吸氣時都能鳴叫。這里面的構造,就像一個發聲的樂器。我猜想,造物主一定喜歡聲音的,因此,他才制造了這么多的聲響。因此,他給了我們耳朵和嘴巴,包括一只鳥和它的鳴管,一種數學般的精確和詩意的激情在創世的意愿中。
早上起來,母親在廚房里做飯,鳥鳴聲,她一定也聽到了,那鳥鳴聲就是她的時鐘和音樂。她在廚房里,淘米、洗菜,培養著一個家庭的口味,一個家也因為她才像一個溫暖的巢。在飯菜的香味中叫女兒醒來,從睡眠的寂靜中重新回到一個有著聲響的世界,打開耳朵,打開嘴巴,也隨時準備著貢獻出自己的聲音。一切都是熟悉的,包括每一陣破窗而來的鳥鳴重復著,純潔、單一、執著,不屬于我們,又像只為我們而鳴叫。吃飯的時候,我告訴女兒傾聽外面的鳥鳴并把它想象成一份免費的饋贈,就像晨光送來的一件禮物,將由她來簽收。我想起昨天晚上,輔導女兒的作業有一道題,是說出她的一個的愿望,她的愿望那樣的簡單,似乎想到它,它就是真實的,說出它,就能得到它。就像她告訴我天空是白云的家,樹林是小鳥的家。早上醒來,她叫著爸爸,心滿意足的樣子也讓我相信她已經從自己的愿望中得到了那個完整而嶄新的禮物。萬物歡飲,黎明像一個空虛的懷抱,當她張開雙臂,想象著那就是兩對翅膀,想象著這其中的自由和快樂。那確實是自由和快樂的,一顆童真的心在其中穿梭無礙。
有時候聽著鳥鳴,從陌生到熟悉,只要安靜地聽著,并相信每一天早上,在樹蔭中鳴叫的就是同一只鳥。重復的聽一如對聽覺的訓練和塑造,世界在鳥鳴聲中敞開著,但我愿意保持對這個世界的不知道,而有著對他不斷探求的好奇心和欲望。看不見的鳥兒,有時讓我懷疑已經長成了樹葉的形狀。那鳥鳴聲就是想象力的汁液,一片樹葉因此而變得神秘。從看見到說出,它留在語言中的空白,不能被窮盡。萬象壁立,但又互為鏡像和替身。就像生塑造著我們同一的來源,就像死,塑造著我們同一的歸宿,唯有這個世界的神秘無法消除。它像一層薄薄的霧靄,籠罩在萬物之上,使周圍無生命的事物有了一種親和,從而這世界變成了可以接受的居住之所。
有時候,時斷時續的鳥鳴破窗而來,聽見但并不需要說出,只是體驗著,感受著,一種欲辯而忘言的混沌與澄明。但聽見,有時又必須說出,當滾燙的詞語從喉嚨里涌出,時斷時續的鳥鳴,也在我們的語言中尋找到了對應的出口:嘰喳、啾啾、咕咕、啁啾、嚦嚦……聲成文,謂之音,擬聲傳神,鳥鳴聲在語言中被照亮,再一次重新誕生,有了文彩。“關關睢鳩,在河之洲”,“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鴻雁于飛,哀鳴嗷嗷”。據統計《詩經》共提到了三十八種鳥類,不同的鳥鳴也被賦予不同的感情色彩。納蘭性德在給《毛詩名物解》寫的序言中所言:“六經名物之多,無逾于《詩》者,自天文地理,宮室器用,山川草木,鳥獸蟲魚,靡一不具,學者非多識博文,則無以通詩人之旨意,而得其比興之所在。”正是從鳥鳴中,《詩經》的作者一次次受到啟發,賦物比興,抒情言志,鳥鳴作為自然的物象,也成為詩歌的源頭!对娊洝返淖髡咴趯κ澜绲恼J識中,對固定的物象有了審美的觀照和情感的體驗,開創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這一后世文學創作的原則。因此,窗外的鳥鳴就像自然中的原音,重復著,永恒如一,所謂舊的就是新的,自然看似在創造,只不過是在重復,那原始的鄉音,讓一代代人溫故知新。
從人有意識以來, 鳥一直是人們羨慕的生靈, 從《詩經》以及國內外詩歌中能夠看到很多有關對鳥類的歌頌。被稱為現代音樂教父的梅西安,鳥對他來說更加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從18歲起就經常出沒于森林山野,開始花費大量的時間記錄鳥叫的聲音,他創作的《鳥鳴集》中13首鋼琴作品,記錄了77種法國常見鳥類的叫聲,正確地為鳥聲繪出肖像是他創作的目的,而他說鳥鳴代表著自由,是生活,運動和快樂的象征,當鳥鳴自由的旋律和節奏被轉譯成音樂,他不僅找到了自己的音樂語言,也擴展了音樂表現的邊界,鳥鳴聲與自然相關,聽他的《鳥鳴集》總是能看到一幅幅美妙的自然圖畫,而自然的饋贈是免費的,只是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很多時候失去了對這種饋贈的辨認,更沒有了認領的能力。
給女兒買過一本叫動物百科的啟蒙圖書,書上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從白堊紀的恐龍到深海里的鯊魚,從大象到空中的蜂鳥。有一段時間,她對其中的鳥類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自從對她說起窗外的鳥鳴,她就開始對照著書中的鳥兒,一次次地問我,窗外的鳥兒是不是書中的鳥兒。我說不是,但也不能告訴她,窗外的鳥兒叫什么。她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她對這個世界還有著天真的好奇,叫不出名字的鳥鳴如空白之聲,我鼓勵她在書本中尋找答案。當世界在書中成為一幅幅圖像,我常常感到包裹在知識中的無知和匱乏。當女兒拿起書本,用她還有些笨拙簡單的話語說出那些鳥兒,并把這作為一個謎語讓我猜其中的謎底時,我幾乎很少能給我正確的答案,但女兒迷戀上了這樣的游戲,她從這些知識中獲得了對世界的幾乎原始的認識和滿足。
有時候是在辦公室的窗口,剛從家里走出來,穿過喧鬧的街頭,那鳥鳴聲似乎變的不同,斷續,有力,有時會持續上半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有時在停頓的間隙,覺得它不會再叫了,它卻再次叫了起來。真應該為這樣的叫聲而感動,它是那樣的小,但小小的身體里卻積聚著巨大的能量。那叫聲我們認為就是喜悅的,像一種情緒被釋放出來。生命就是這真實的情緒和能量,在每一個早晨更新,也將像這點滴而執著的鳥鳴被一點點交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