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盼
每年一入冬,就有很多老人離去,春節臨近,尤其如此。
每日往返五里上班的路上,如果看見國道邊有搭起的塑料大棚、花花綠綠的拱門、來來往往披麻戴孝的人,我就知道,又有一個老人在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道別了。我總在這種時候想起去世的爺爺。
賈平凹說:“人活著的時候,只是事情多,不計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來。”爺爺離開整整十年了,這十年間,在我心里堆疊了一些什么呢?我想,是那些沒有淚水也并不濃烈的、不經意間的失落和思念吧。
當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當我力挽狂瀾在公務員考試中成功逆襲的時候,當我身穿婚紗望向臺下的時候,當我聽見孩子第一聲啼哭的時候,我是多么希望我的爺爺還在。我想,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會一如往常的,穿一身整整齊齊的行頭,戴上他擦得干干凈凈的小圓眼鏡,把頭發梳得锃光瓦亮,昂首挺胸,高視闊步地走進我的工作單位,坐在婚禮的貴賓席最前面,第一個抱起他眼睛還未睜開的小重孫,然后挺直了腰板,眉毛一揚,用再也不能更驕傲的語氣對身邊的人說:看吧,我張家的后人,就是有出息!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像爺爺這樣毫不掩飾、毫不吝嗇地表達他的喜愛與贊美。他常說,不僅自己的后人比別人的有出息,自己種的果樹,養的牲畜都比別人家的好。也許那些果樹牲畜和我一樣,把爺爺的夸贊聽到了心坎里,所以有了更多的自信,還真比別人家長的好一些。夸獎之外,爺爺也會對晚輩嚴加管教,要求我行要端坐要正,不許蹺二郎腿,飯桌吃飯時長輩不落座我不落座、長輩不動筷我就不動筷等等。其實不止晚輩,在爺爺眼里,家里的貓貓狗狗、雞鴨牲畜都是“通人性、可教育”的,偶爾豬在圈里鬧騰,只聽爺爺大老遠一聲厲吼“沒出息的東西,鬧啥?!”豬圈還真的能歸于安靜。于是在我看來爺爺那瘦瘦高高的身板里,似乎總是藏著很多奇妙的魔法,大概是因為這個,我從小就很愛到爺爺家玩。
記憶里,在爺爺家的時光總是很歡樂。他精力充沛,做事風風火火,雖然是教書先生,但上山砍柴,下河種地,家里喂豬做飯,都是一把好手。每到農忙,爺爺是全家總動員,老少齊上陣,干活消遣兩不誤。“汗滴禾下土”的辛勤勞作,總會在他的雷厲風行中變得歡聲笑語。
春天播種,會有一些附近的親戚鄰居或者曾經爺爺教過的學生自發前來幫忙,我背著爺爺為我準備的小背簍,跟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沿河邊的青草小路一邊快樂前行,一邊聽爺爺講各種奇聞趣事。到了地里,我盡著自己的興兒,丟幾顆土豆種子,胡亂撒幾把肥料,爺爺從不阻攔,還當著大家的面夸贊說:瞧瞧我家孫女,多勤快,多愛干活!
夏天的清晨,我會起得老早,只為了和爺爺一起趕雞趕鴨。爺爺拿著長長的竹竿,拉直了嗓子一路吆喝,先把雞群趕上山,再把鴨群攆下河。到了黃昏,我們又一起去河邊接鴨群回家。爺爺挺直了背,背著手,在前面走著,我和大肥鴨子們搖搖擺擺地在后面跟著。
秋天,又到了全家人一起收玉米的時節。黃燦燦的玉米收回家,在堂屋里堆成金色小山,這就成了我的探險城堡,自顧自地在玉米堆里上翻下竄,偶爾扒拉出來一個嫩玉米,趕緊上火烤熟,瓜分吃掉。大人們則圍坐在“城堡”四周,扒掉玉米外殼,只留少量葉子,再把他們六個一組編到一起,整整齊齊一排排掛到房梁上,像極了農村姑娘梳理整齊的小辮。晚上忙完農活,爺爺總是迫不及待地拿出象棋或者老爺牌,叫大家一起痛痛快快的“殺”幾局,“將軍!”“調主!”“自摸!”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每當這種時候,奶奶就會搭個板凳側身坐在一旁,嘟嘟囔囔抱怨爺爺太吵鬧,爺爺便大吼幾聲,“活都干完了,飯也給你煮好了,一天還經文多(事多)!”奶奶便再也不作聲了。
每到春節,爺爺會帶著我們幾個晚輩上山,挨個給太爺爺、太奶奶、祖祖們“上亮”。我們拎著自制的燈籠,小心又興奮地跟著爺爺在淡淡夜色籠罩的山林中前行,就像進入了冒險大世界。上完亮回家,媽媽、叔叔和嬸嬸正熱火朝天地在廚房準備團圓飯,而爺爺和爸爸會找出家里漂亮的大圓桌放在堂屋正對大門口的地方,再指揮我們去廚房端菜。菜盤的擺放,碗筷的數量,盛飯的多少,爺爺都會親自把關。擺好以后,我們站在一旁,看爺爺走到桌旁,恭恭敬敬的雙手拿起筷子,一邊將筷子放在碗上,一邊念叨著“爸爸回來吃飯喲”,“媽媽回來吃飯喲”……這就是老話說的“叫飯”,也就是祭祖。祭祖完成,我們還要一起來到外面院子里,爸爸在碩大的柿子樹下用白色的粉末畫好一些圓圈,爺爺就教我們,怎么給祖先們磕頭,怎么燒紙,做完這一系列的儀式,再把大門一關,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一響,團圓飯才真正開始。
那時候的我還太小,很多事情在我眼里都只是有趣的游戲,直到長大成年后才慢慢領會那些莊嚴儀式背后的意義。只是在爺爺猝然離去后,再也沒有人帶著我們進行那些古老繁瑣的儀式了。有一年春節,爸爸說,一起回家看看爺爺吧,于是我和爸爸媽媽帶著紙錢和蠟燭,來到爺爺墳前,很多年了,墳上滿是瘋長的雜草,爸爸將雜草整理干凈,拿出三支香點燃,重重跪在墳前濕答答的泥土上,雙手托香高高舉過頭頂,再緩緩低下頭鞠三個躬,最后將香插進香爐。我和媽媽照著爸爸的樣子做了一遍,三個人便無言地給爺爺燒紙錢。在那一刻,我想我們都各自在心里給爺爺說了很多話。孫女長大了,而且過得也還不錯,總算是沒有給爺爺丟臉,如果您真的在天上看著,您應該會依然像從前一樣,為我感到驕傲吧。
十年了,爺爺心愛的老房子早已被拆除,他曾精心養護的菜園、果樹也早已不復存在,似乎爺爺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已無處可尋。曾經清晨瓦房上飄起的炊煙、房梁上一排排黃燦燦的玉米、院子里各種各樣的果樹、田地間快樂的農作、夕陽下聽見呼喚搖搖擺擺回家的鴨群,成了我心中再也回不去、也永遠抹不掉的美好定格。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我很欣慰,爺爺的一輩子是那樣神采飛揚又瀟灑快活。我又很傷感,爺爺到了最后留給我們后輩的,只剩心臟里跳動著的一脈血液。親人烈火灼傷般的思念,滾燙隱忍的淚水,于逝人都是惘然。但他的善意鼓勵,他的耳提面命,他眉飛色舞下象棋的樣子,在他離開以后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堆疊在一起,讓我一直記得他,懷念他,也鼓勵著我帶著他留下的血液,豐富的去過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