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旬陽 陳德智
鍛匠俗稱鍛磨的,從事的手藝是修復石磨,打磨磨損的磨齒,以恢復石磨上下兩扇的粉碎功能。
這個職業在石磨時代顯得比較忙碌。因為當時家家都有一合大磨,用于加工糧食,還有一合小磨用于磨制豆腐。一合磨隔上一兩年就要鍛一次。每個鍛匠都有各自的“勢力范圍”,需要在一個固定區域各家之間穿梭不停,方能應付過來。鍛匠的工具極其簡單,就是一個刃狀錘頭的小錘子,外帶一個裝隨身物品的小布包。一錘一包系在一起,像褡褳一般掛在肩上,手里拄著一個長桿旱煙袋。這便是鍛匠的典型行頭。
鍛磨是個精細活、慢工活,急不得,快不了,需要手持小錘子,按磨齒的紋路,逐齒鑿深、修復。由于磨齒的走向都是彎曲的,并各自獨立,呈螺旋狀旋向磨盤中心的磨孔,且上下扇的磨齒,在合攏時必須相互咬實。因而鍛磨手重手輕,是深是淺,靠的是長期積累的巧勁,手勁要恰到好處,一錘不慎,全盤皆輸,“琢磨”一詞可能說的就是鍛磨這件事。
我見到鍛匠姜璜的時候,他五十多歲的時候,已是一位老鍛匠。他一進磨坊,便穩如磐石踞于磨盤之上,手持鍛錘開鍛,鍛聲叮當,有節奏,不間斷,金石相碰,錯落有致,很像一曲連貫的打擊樂。每當這個曲子從那家響起,人們都說:姜璜來了!
鍛大小兩合石磨,需要好幾天時間,磨主人管吃管住外,還要給少許的工錢。但姜璜作為職業鍛磨人,在糧食極度緊缺的年代,從事這個流浪式的職業,主要是為了糊口,有口飯吃。
一次,姜璜巡回到我家鍛磨。招待匠人,一般農家的做法是,一天兩頓飯,一干一稀,早上吃稀,下午吃干。這稀的就是包谷糊粥,干的就是燒饃加菜湯。但這次不太巧,由于糧食歉收,只好頓頓節省,下午的“干”也就沒有落實。
一天晚上,姜璜因為一天兩“稀”,加之鍛磨是個氣力活,到了晚上,就餓得心慌,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又不好意思給主家說。勉強迷糊到半夜,還是心慌得很,于是便悄悄起床,點燈,到了廚房,從面缸里舀了面,和面,生火,烙了一塊不大的燒饃。半塊燒饃下肚,姜璜才止住了心慌,心平氣和,款款入睡。
第二天,姜璜起了一個大早,主動告訴父母,說自己餓極了,半夜燒了一塊饃饃,沒舍得吃完,還剩下半塊在那里放著。父母連忙致歉,說實在不好意思,沒有管好飯,虧待了匠人。
姜璜特意留下的這半塊燒饃,當日便成了我們幾個小孩子的美食。姜璜燒的饃,味道明顯好于母親平常做的。母親品嘗后問姜璜原因,姜璜說,他在揉面時,在里面加了幾滴香油,故而燒出的饃饃又香又酥。沒想到姜璜還是美食家。
姜璜餓得半夜起床燒饃的事,被傳了許多年。姜璜燒饃加香油的技巧,現在還不時為我所用。
屠項,就是屠夫,身懷殺豬的技藝。俗稱“屠項”,很是生動,因為屠夫殺豬,首要的是用刀捅豬的脖頸處,使其一刀斃命。
屠項的隨身工具箱是一只竹編的大手提籃子,俗稱籠子。外加一條鋼制的大“捅杖”;\子里裝有一把長長的放血刀,一把稍厚的砍骨刀,幾把刮毛割肉的柳葉小刀,幾個剔毛的鐵夾子,兩副叮當作響、掛豬用的大鐵鉤子,還有幾個來自火山石、可以漂浮于水面的“浮石”,這是用來蛻豬毛的。鋼制的大捅杖,長及七八尺,杖頭如圓豆,杖尾有小圓環。
這便是屠項的全套家當。這個重量不輕的籠子,屠項不會自己動手,通常是誰家殺豬,就要派一人去請屠項,捅杖和殺豬籠子由請人者扛在肩上,屠項瀟灑地跟隨其后。久之,“請屠項”就成了要殺豬的代名詞。
豬被幾個壯漢拉扯摁倒固定于案上后,屠項用長長的放血刀,從豬的脖頸處橫插而入,讓刀尖直抵豬的心臟,豬血便噴涌而出,接于案頭的血盆之中。隨即,失去生命的豬被抬起,放入旁邊裝有開水的大木梢中,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說的就是這個場景。屠項及幫手抓住豬的四蹄,一陣亂搖亂擺,死豬的周身已被開水浸透,幾個人手持浮石,一陣亂杵,豬毛便紛紛掉落,白白的豬皮面積越來越大,直至變成通體雪白的“裸豬”。
把“裸豬”抬出,讓其橫臥于木梢口的大木案上,在豬的兩條后腿腳踝處,用小刀開一斜拉式小口子,插入捅杖,沿著豬的皮下,逐部位撐開皮與肉的連絡,邊捅邊用嘴向里吹氣。這個吹氣活需要幾個壯漢輪流上陣才能完成。好大一會兒,整個豬便鼓起胖了起來。然后,刀子、浮石、夾子并用,剔除豬身各處細毛。
清理完外皮,就用大鐵鉤把整豬倒立吊起,開始開膛破肚,清理腸肝肚細,卸頭,把豬一劈兩半。最后,順著骨肋,把肉砍切成一個個“禮吊子”。其中,脖頸處的肉要完整割一圈,俗稱“項圈”。這項圈是屠項應得的殺豬謝禮。
整豬拆卸完畢,把豬頭、項圈、禮吊逐塊過秤,用“肉碼子”符號標上斤兩,用棕葉系著,掛于堂屋樓槧之上。至此,屠項的工序全部完成,接下來便是吃肉喝酒了。
酒足飯飽,屠項以捅杖為扁擔,肉在前,工具籠子在后,武士般凱旋。
強子就是這樣一位屠項。
強子面色黧黑,黑里透紅,周身有著屠夫特有的“油氣”,也有長期殺生所形成的“殺氣”。臉和手似乎有老褪不去的油膩,身上的衣服也始終給人膩乎乎的感覺。強子是一個典型的屠項。
強子喜歡喝濃茶,就是茶葉快要到杯頂的那種濃度。并且一旦茶喝淡了就要馬上原樣沖泡。只是這種豪飲的機會不多,只在他給人家殺豬,或是偶爾客串“過事”廚師時才有此待遇。倘若他在家天天這樣消耗茶葉,專門配備一個茶園也供應不及。
強子也喜歡喝酒,一上酒席就控制不了自己,幾杯下去,就興奮起來,豪氣義氣滿胸,胸膛拍得啪啪響,酒盅子蹲得鏗鏘有力,同桌都怕他犯了殺豬的脾氣,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一陣海喝。一次,強子在一家喝酒至深夜,中途內急,摸黑出門,站在院壩邊沿小解,不想一腳踩空,一個跟頭翻到了坎下的豬圈里,搞得頭破血流,在家里躉了兩個月。屠項在豬圈出事,好像是“二師兄”在故意捉弄他,向他索命。從此,強子就再沒力氣殺豬了。
強子一生不愁沒有肉吃。但長期吃,吃多了肯定有壞處。年齡交到中年不久,強子便得了腦血管梗塞,慢慢走不了路,下不了床。過了幾年,強子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