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仕文
一
我在旬陽中學念完初中,升入高中。報名的時候,聽說班主任老師是田爾斯,大伙兒就驚慌起來。因為聽說他兇著呢!他那時不像現在,嘻嘻哈哈,幾杯酒下肚,神采飛揚,手舞足蹈,滔滔不絕,一副“老來瘋”的樣子,見了我直呼“龔先生”。那時的他繃著個關中人的國字臉,留著個冷巴巴的板刷頭,穿著上身略顯長的中山裝,提溜著幾本教案,走路微偏著頭,大步流星,見了我們裝著沒看見,你和他打招呼,他瞪著兩只特大型號的眼睛盯著你,“嗯”一聲,繼續走他的路。
我那時就有點奇怪,“小豺狼”似的學生們,怎么會怕他呢?接觸后我們才體會到:是他以年輕氣盛無所畏懼地對學生加強管理而產生的震懾,也是他的書教得好必然贏得的威望和尊敬。
爾斯老師是教語文的,他似乎得了誰的真傳,把這門帶點形而上、有點空靈玄虛、很大程度上需要慧心和悟性的課講得興味盎然,風趣有致,緊緊地抓住了我們的注意力。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很強,講課極具表現力,聲情并茂,聲若響雷,氣勢如虹,聽得大家目瞪口呆,心靈震顫。當時讀書無用論的思潮浸淫我們的心靈,彌漫在整個校園,能這樣吸引我們學習知識的老師,實不多見。他講課的思路展的很開,不是就課文講課文,而是把背景結合起來,把一個字、一段典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很清楚,一堂語文在他講來,我們同時也就學到了歷史、地理、文學、科學諸方面的知識,這對那時知識來源渠道很窄、知識相對貧乏的我們,不啻是在聽真正的知識布道,焉能不對之懷著敬畏之心。
他在教學上之精細,令人嘆為觀止,叫我受益匪淺。有一件小事雖說過去五十年了,至今在我的腦海里仍清晰如昨。
那是開學的第一天,我這個當班長的把手抄的全班學生的花名冊交給他,他逐個念,念到誰就舉手答“到”。當他念到“朱禮亨”這個名字時,念了幾遍也沒人應答。當他第五次提高嗓門又念了一遍時,一個瘦小的同學猶猶豫豫地舉起手,遲遲疑疑地答著“到”。爾斯老師就火了,說:“你注意力為什么不集中?”
“我集中來著。”
“那為啥念了五遍你不搭腔?”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我。”
“你不是叫‘朱禮亨’嗎?”
“我不叫‘朱禮亨’,我叫‘朱禮享’,‘享受’的‘享’。”
爾斯老師明白了,瞟了我一眼,見我有點縮頭縮腦,靦靦腆腆的樣子,似乎不忍心批評了,似乎要給我這個班長一點面子,一邊低頭改那個錯別字,一邊嘟噥著:“字要寫得正確嘛,都上高中了還寫錯別字!”
我臉紅了。我這人在這些細節上的確是很不注意的,以前從沒有誰指出過,而田老師以不滿的口吻嘟嘟噥噥,我認為是很嚴重的批評,從那以后我就很注意字的寫法。
二
我1974年當兵后不久,爾斯老師由旬陽中學調到地區群藝館,編輯《漢江文藝》。當時的文藝園地一片荒蕪,人們的文化生活極度貧乏。在這樣傾圮的廢墟上重振安康文藝事業,爾斯先生是視為己任的。雖然今天回頭看這份刊物,難免有稚嫩之嫌,但它那犁鏵破土、春雨催花的意義是不可否認的。
我當時在巴基斯坦,在寫給他的信中,把在這個國家的見聞講給他聽。他以一個編輯的敏銳,感到這是很難得的好素材,便要我以散文的形式把這些見聞寫出來寄給他。
我在校時雖然語文學得好,作文寫得還可以,對文學也很愛好,但要寫散文,還沒有嘗試過,可以說對文學寫作是門外漢。何況在那個年齡段,正是讀小說的時候,對散文不甚感興趣,突然要寫起來,有點怯筆,總怕寫不好,在老師面前丟臉,故而遲遲不敢動筆。爾斯老師來信催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講了散文寫法,還寄來楊朔的散文讓我看,我鼓足勇氣寫成了一個系列散文《巴基斯坦散記》,以連載的形式在《漢江文藝》刊出。在爾斯老師的指導下,這些最初的練筆可以說是一種“原始積累”,推動我在文學道路上不斷前進。后來聽說,當時許多文學愛好者都得到過爾斯老師這樣的耳提面命,最終走上了文學之路,有的還具有相當的影響。
三
爾斯先生后來的名氣很大程度上來自他的書法。他的字呈兩種形態,前期師從湖北書法家吳丈蜀,我說不上那是什么體,形如枯藤,貌似根雕,結體奇崛,形銷骨立,似乎是從古樹枯藤的形象中悟得筆法,布局疏朗流暢,自然天趣,外顯脊梁之形,內藏風神骨氣,剛中見柔,柔中見剛,章法取勢有致有序,點畫筆線抑揚頓挫,拙樸平實中呈陰陽張弛氣象,瘦骨嶙峋處顯蒼莽虬龍之勢,給人一種堅韌不拔之志向和不屈不撓的意蘊,一如他的秉性,見棱見角,剛直不阿。
字如其人,古來一直有此一說,我每每觀之,總會想起元代馬致遠的散曲“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那樣的寫意。后期他突然對金文有了興趣,自己琢磨著寫起了金文。金文是繼甲骨文之后發展到第二階段的中國文字,是刻在銅器、鐘鼎上的,也屬于象形文字,時間上處于篆字和隸書之前。我開始不明白老師怎么轉型寫起這種字來了,也許是愛好、是喜歡吧,也許是一種永不渴止的新的追求,但這兩種字給人的美感享受,卻是懂與不懂書法的人都一致認可的。
基于我對先生的了解,我觀爾斯老師的書法作品,更多的是從中摳出神韻來。古人云:“詩為心聲,書為心畫,”他所書極少用人們耳熟能詳的古詩詞和警句名言,大都是自撰內容,把書寫與創作有機地結合起來,使筆墨圍繞自己的思想轉,人品和才情貫于筆意之中,筆到意隨,自信自如,不忙不亂,意境開闊舒展,氣韻流泄筆端。這在《倉房樓記》中表現得很是強烈,“賓客舉觴,高賀聲歡。余獨擇山菇野蔬下肚,飲漢江杯水潤喉。”末了,筆鋒一轉,以悲天憫人的口吻寫道:“痛飲時,莫忘了天下苦兄弟!”這種發聾振聵的人文宣言,是先生的“筆德”所在。中國書法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十分強調人文精神的追求,先生秉承不悖,無論是他過去的文章還是現在的書法,你找不到無聊的媚句諛辭。這是我們尊崇先生并永遠師之的地方。
四
先生今年已80高齡,前些年我們還時不時地邀他出來聚聚餐,他就好那么兩口,半斤八兩不醉,自從患了帕金森后,他的右手顫抖得厲害,有時連飯都喂不到嘴里去,夾個菜都需要左手幫忙,加之年事已高,后來就很少聚了,偶爾電話問候一下,前些天我登門拜望,事前我打電話問知,他現在煙也不抽酒也不喝了,我就提了幾樣營養品,進了他那堆滿了雜物、比較凌亂的客廳,我盯著他上下打量,發現身材還硬朗,站得端坐得正,既沒有老態龍鐘樣,也不見精神萎靡狀,一開口,聲音還是那樣洪亮,時而高亢,并且思維不亂,表達清晰,手也不怎么顫抖了,行,人到了這個年紀,有這么個樣子,就是福。
但老先生不怎么認同我對他身體的評價,說現在飯量減少了許多,硬東西咬不動了,咸的也不喜歡了,酸和辣也進了歷史博物館了,兩年前還得了腦梗,欺負人年紀大了,什么毛病都跑出來了。我說你還當你年輕,要服老,注意保養和鍛煉,萬事看開,什么事情都不要太計較,沒事了常到跳廣場舞的地方去,多看看那些舞動的身姿!
師母在一旁哈哈大笑,說:你呀,拿鞭子趕他都不會去!
田老師也說,他現在十天半月都難得下樓,在家里看看書、寫寫字、寫點兒古詩詞。跟他的書法一樣,他的古詩詞寫作也是半路出家,自己琢磨的,作為陜師大中文系高才生,畢業后即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卻沒有學過古詩詞的寫作,他覺得這對于搞中文、寫字喜歡自撰內容的人來說是一個缺憾,于是他年過半百又開始學古詩詞,找來格律書自學,平仄對仗、詞牌令,邊學邊練習寫,寫夠100首后,他拿給詩詞學會的老師看,得到充分的肯定和贊賞,寫夠300首后,他挑選一部分結集出版了個人詩詞集《行寸齋詞抄》。老先生好學不輟,一生與文字文學結緣,藝術興趣投放在文學創作、文藝評論、戲劇、書法多個方面,并取得不菲的成就,書作多次參加省、全國和日本書展,享有一定聲譽。告別的時候,老先生拿出兩幅金文條幅給我,我假意謙讓一番,嘴里說著是來看老師的,不是來討要字的,但雙手卻是迫不及待地“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