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旬利
劉成章,當代著名散文家。他在中學時代就開始了文學創作,高中寫詩,然后又轉寫詞,后寫戲劇,再寫散文。曾任延安歌舞劇團編劇、《文學家》主編、陜西人民出版社文藝部副主任、陜西省出版總社副社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陜西省雙五文學獎特別獎等。代表作《安塞腰鼓》入選多個版本語文教材。
2021年10月28日,我在微信里發出《車廂之峽》后不久,正在平利縣老縣鎮大營盤村山里實地考證。突然間,有人和我視頻,連接一看,不敢相信,是從未對過話的劉成章老先生。他先是肯定了《車廂之峽》,然后詢問我:“平利縣是不是有一個叫洛河的地方?”沒有等我回答,他又告訴我他上大學的時候來過平利縣,而且是步行走到了洛河。我聽后非常激動,劉成章老先生,是陜西散文大家,他的散文,被譽為“無韻之信天游”,里面有詩,有畫,有悅耳的旋律,是可以吟唱、能夠出聲的藝術散文。他的《安塞腰鼓》至今是中學語文必選篇目,《安塞腰鼓》《扛椽樹》《走進紐約》《讀碑》《七月有雷雨》《壓轎》等8篇散文作品,先后入選人民教育出版社、語文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湖北人民教育出版社等16種版本的大中專院校和中學語文課本。
一位名滿大江南北的散文大家,竟然和我們平利縣有過這樣的交集。我聲音似乎有些顫抖,急忙告訴先生我就是洛河生洛河長大的。他聽后十分高興,又大致把洛河之行的情況告訴了我。由于我在山上,信號不好,時間不長,我們的視頻就中斷了。之后,我和老先生又有過幾次通話或視頻,斷斷續續,通過先生的敘述和介紹,先生的平利之行似乎有了一次完整的展現。
時間倒回1958年的夏天,西安師范學院(陜西師范大學前身)暑假期間組織學生到陜南陜北開展新文化實踐活動,幫助農村農民學習文化。當時21歲正上大學二年級的劉成章,聽到這個消息,急忙趕到報名處。不料,報名名額已滿。劉成章好說歹說,非常迫切地請求參加,而且要求去他從未到過的陜南?此囊庵緢远,信心滿滿。老師被感動了,終于同意他參加。劉成章高興得幾乎要當面唱起陜北信天游了。
簡單的培訓后,劉成章就和同學們出發了。帶隊是一個叫杜志斌的調干大學生,是工農兵速成中學畢業上大學的。由于當時還沒有西安經寧陜到四川萬源的西萬公路,不能從西安直達安康,他們這次行程只能先坐火車從西安到寶雞,然后坐汽車從寶雞到漢中,又從漢中到安康,最后坐車到平利。一路上,高大英俊的陜北漢子劉成章,成了大家都喜歡的人物。一個姓凡的女同學,特別關注和關心他,走路總是跟他一起,圍著他聊天說話。三四天的路程,大家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期間,在安康的時候,經人介紹,他們到了一家棕木家具廠,每人定制了一個陜南棕箱,這陜南棕箱,是用杉木、松木、樟木等優質木材做里襯,外用精選棕片包裹,最外層用棕絲細繩編織而成。劉成章看到后,為了有紀念意義,自己用毛筆寫下了延水波這個名字,讓廠家在棕絲細繩包裹的箱面上,編織上這三個字,這是他大學期間時寫詩的筆名。很少有人知道,散文大家劉成章先生一直是寫詩的,直到中年后,才華麗轉身,寫散文,以散文聞名天下。
到了平利后,經過簡單的休息,杜志斌和縣上溝通情況后,便進行了分派,劉成章被分配到了洛河。而去洛河不通車,要步行。從小在陜北高原長大,走路對他不是什么難事兒。聽說要走路,他二話沒說,就出發了。陜南的夏天,羊腸小道路險草密,他就撿了一個棍子,探著路走。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好不容易趕到一個小住店前,一問:客早都住滿了,就是打地鋪,都沒有地方了。他沒有辦法,只有說好話湊合著住下。夜里,擠在地鋪上,只把腿和腳伸在房子內,頭和小半個身子都還在屋外,就這樣,將就睡了半晚。天剛蒙蒙亮,他便又出發了。
平利到洛河的路山溝縱橫,夏天雨水又多。順溝而下的小路路面是溪水交融,路即是水,水即是路。先生記得很深,到處都是柿子大小的小螃蟹,感到極其新奇。但他顧不上欣賞這陜南奇景和一路的旖旎風光,一直趕路,終于到了洛河區公所。報到時,正好趕上機關食堂吃午飯,年輕高大的劉成章,幾乎餓了一整天,伙食的飯怎么可能吃飽?他沒有再麻煩機關食堂,自己悄悄地到了街上,找了一個小飯館,叫了一盤葫蘆炒雞蛋,就著又吃了一碗米飯。區公所食堂什么飯菜,他記不清楚了,但街上飯館這頓飯,他至今沒有忘記,吃得特別香,特別好。“雞蛋當時是兩分錢一個”。劉成章老師特意強調道。
劉成章到洛河的那個時期,洛河區公所正在組織民兵打老虎。他從洛河人的口中,記住了 “一豬二熊三老虎”,曉得當時陜南山區這些野生動物對莊稼、牲畜甚至住戶構成了很大的威脅和傷害。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見三個小伙子排成一隊走過來,共同攢著一條碗口粗細的蟒蛇,讓來自陜北的他極其驚奇,這都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景象。但是他克服了害怕的心理,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一個人經常去村上,走山路,去農民的家里,動員農戶在灶房里安煙囪。洛河幾條河的河水很清,清澈見底。讓先生印象極深。每次下村,劉成章走在青山綠水間,遇見的一園竹林,一棵古樹,一條蛇,一排過河石等等,每每都讓劉成章感到十分新鮮,都讓他想起了陜北高原那溝溝峁峁,并激發了他的唱歌熱情,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信天游。區公所的干部,和他所到的農戶老百姓都喜歡這個熱情直爽的小伙子,是他把陜北的信天游,一路唱到陜南平利縣的洛河。
先生對自己在平利唱陜北民歌也格外欣慰和自豪,多年以后,他寫下了另一篇著名的文章《信天游》,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其中一段就記下了在平利唱信天游的激情似火的內心感受:
“……走筆至此,我記憶中最為美好的一角,便泛起漣漪。那是《藍花花》的歌聲與真的江南似的景色融合在一起了。綠如藍的江水映在我二十一歲的眼簾。颯颯作響的竹葉響在我二十一歲的耳畔。我二十一歲的筋腱飽滿的雙腳,踩在陜蜀鄂三省交界的大巴山上。我以我地道的延安口音,把《藍花花》拋起在那山水之間。我看見那些背背簍的姑娘、田間耨草的小伙子,都一齊向我轉過臉來。一時間,那婉婉約約的巴山漢水,悉被我的嗓音注進了一股粗獷的陜北之艷,我從那姑娘和小伙子的臉上讀出,那兒的山水分明是雙倍的美了。那當兒我的心里驀地冒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這兩句詩來,但我絕不像陳子昂似的悲戚寂寞哀傷,恰恰相反,我是太得意太自豪了,因為我覺得,從悠悠歷史到茫茫未來,也許我應該是唯一的一個以陜北攔羊娃的方式,把信天游帶到此間的人。哦,多情應羨我,正年少,愛歌愛唱,風華翩然……”
在洛河住了六七天。帶隊的杜志斌突然打電話,要他第二天中午趕到縣城集中,立即回西安。當時老虎鬧得厲害,區公所的領導讓他第二天再走。第二天早上三點鐘,他挎著干糧,就出發了,還是找了個棍子,幾乎是跑著在走。跑一陣,走一陣,走一陣,跑一陣。不過,這一路,和他來時不同的是:這個黎明和早晨,他是一路唱著信天游走過跑過的,也許正是他高亢的歌聲,驅趕走了老虎野獸,一路平安順利,等他安全趕到縣城,才上午九點。
劉成章先生當時走的這條路,我上中專前無數次走過,我知道那是90華里路。從縣城出發,到長沙鋪,再到芍藥谷,翻小藥婦,大藥婦,烏梢嶺,然后到九灣子,最后,從洛河源順河而下十幾里就到了洛河。2017年,平利縣已經把這條路作為一條旅游道路貫通。如今,過去七、八個小時路程, 40多分鐘就能到達。
歸校后,劉成章有感這次活動的難忘,寫出《陜南行》二首詩,并在當年的《延河》上發表。至今,老師還很清楚地記住那開首的三句:
“漢水的魚
巴山的茶
姑娘唱歌走田壩……”
我試探地問劉成章老師:“那個一路關心你和你無所不談的凡姑娘。是不是最后成了你的夫人?”先生笑著對我說:“沒有。姑娘如火熱情的愛意的確感動和打動了我,這以后我們就開始了一段時間的戀愛,但因為多種原因最終分手了!不過,那是我初戀。我不會忘記,我的初戀,是在去陜南平利的路上開始的。”
先生還特意告訴我一個小秘密:編織著他筆名延水波的那口棕箱子,伴隨了他整個大學時代。20多年后,他的兒子,從陜北考上了清華大學,也是這個箱子伴隨著。又過了若干年,先生的侄子又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學,還是這個棕箱子陪伴著。至今,在美國工作的兒子,在華為集團頗有成就的侄子,和定居在北京的先生,一起連線視頻時,還常常開心地提到這個他們有著共同紀念意義的箱子。
先生上世紀50年代末來平利縣,經歷了火車、汽車、步行艱難的旅程。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陜南交通情況,和陜南平利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尤其是他從平利到洛河往返步行之旅,當是平利文化史上一行最浪漫的詩句。我曾經在《藥婦古道》一文寫道:“這條路,明末清初安康知名作家劉應秋走過,清朝平利洛河籍內閣大學士李聯芳走過,清朝洛河籍大畫家甘棠走過。”如今,還應該特別地記下:“陜北籍的中國散文大家劉成章也走過。”
我非常驚奇劉成章老先生的記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80多歲的老先生,對當時到陜南平利洛河的過程,記得是那樣清晰,許多細節,他曾一次兩次反復強調。足見這次行程,給他人生的影響;蛟S,在他的許多膾炙人口的文章里,正是在和清秀又溫情的陜南山水風情的對比中,發現并表現了陜北那種濃烈和高亢的精神特質。
我真切邀請85歲的劉成章老先生再來平利縣看看,看看今日的平利和平利的洛河。老先生沒有拒絕,答應在身體許可的時候,爭取成行。
若先生再來平利縣,一定要在讓他多住上一些日子,我要把平利的山歌,平利二黃戲等等一一介紹給他。最后,一定請他專寫一篇平利縣的文章。我還試著猜想,先生寫平利會選什么樣的角度和內容,而這篇文章,又會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