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朝慶
對于背井離鄉的人來說,對故鄉的情愫是復雜的,就如同宗次郎在《故鄉的原風景》中表達的,故鄉的風景無論你在與不在,總是在四季變換中循環不息。她在春草芳菲中激發你的生命與活力,在酷夏喧囂中賦予你夏荷與清幽,在秋雨凄風中惦記著你的愁緒,在冬雪皚皚中等待著你回到土屋的火塘。也許在奔向世俗物欲的途中,你早已將她忘記,但她一直在照看著你的靈魂,縱然你再也無法回到她的懷抱,依然能在記憶的最深處搜尋到最美的風景,去撫平內心的傷痕和憂傷。
其實人在故鄉生活的時間大多都很短暫,但卻能影響你的一生。故鄉是深奧的,多數人用一生也無法讀懂,所以,那些衣錦還鄉者,那些捐款做慈善妄圖留名者,只是世俗生活的延續,從迷茫中走向迷茫。故鄉和母親一樣,只有不斷感恩和回饋,我們的內心才會趨于寧靜,回歸兒時的純真。
近幾年,家鄉發展鄉村旅游,使我多了一個與故鄉親近的理由。我在不遺余力宣傳家鄉旅游的同時,也不斷把身邊和遠方的朋友帶到家鄉,因為我不會駕車,妻子便成了我的專職司機,去的多了她就有些煩,說你們那個破山村有啥好?一年跑十幾次。我只好哄她,說主要回去炫耀找了個高素質的城里媳婦!她只好繼續給我當司機。
去年秋天,我再次帶朋友回去閑逛,忽然有人叫我小名,我四處張望,一個看起來有點老面的人走到跟前,說和我是小學同學,我說年代久遠記不住了。他再次提醒說,我們一起考上初中,你學習好進了快班,我被分到慢班。我說只記得高中的同班同學,高中其他班的都沒印象。他說也難怪,四十多年過去了,再說,我只上到了初一,初二繳不起學費就輟學了。我依稀記得,好些同學頭學期還在,第二學期就沒見了。
說起學費,那是我兒時心里的一道隱痛。學費起源于孔子,古代稱“束脩”,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十塊臘肉。與孔子收的學費相比,我兒時交的學費可以忽略不計。我記得上小學時,一至三年級每學期報名費加書費一元五角,四五年級每學期兩元,上初中時,每學期約七元左右,上高中時每學期十一元左右。
然而,大集體時期的農村,家家戶戶都沒錢,因為生產隊種的糧食要先繳公購糧,公糧相當于農業稅,購糧是為了支持城市和工業發展以及支援亞非拉低價賣給國家的,社員按人頭和工分再分配余糧,生產隊種的少量油料及經濟作物也平價賣給國家,社員按工分分一點余錢,工分少的基本分不到啥錢,很多時候連晚上照明用的煤油和炒菜用的食鹽都買不起,哪有錢給孩子交學費。因此,很多同學上著上著因交不起學費就輟學了。
我覺得我還是比較幸運的,這幸運完全得益于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秦嶺的余脈到池河盆地的北緣時海拔已經較低了,但臨出山時猛然豎起一座岳家寨高聳入云,岳家寨就像一尊莊嚴的佛像,中間是佛像的身子,兩邊的雙肩向下前方呈環狀延伸,整個看起來像在打坐。獨特的地理環境使得一隊到三隊地勢開闊,山坡平緩,在佛像的肚子兩邊各伸進去一條溝,東邊岳家溝是四隊,西邊趙家灣是五隊。在這個封閉的環境里,森林茂密,溝溪交錯,是各種動植物的家園。
我嘆服父親的精明,20世紀60年代初,他被區上精簡后把家從鎮子旁邊,遷到了十里外的溝里,不僅確保了十幾口人的大家庭不挨餓,也使我能從大山里找到來錢的路子而不至于輟學。
每年農歷的三四月,當岳家寨兩邊的四面山坡披上綠裝時,沿河溝的淺山坡藤蔓繁盛,其中葛藤和金銀花藤最為常見。那時家里每年喂三頭豬,我二姐帶著我每天打豬草,春天時莊稼地里長滿了薺薺菜、野油菜、灰灰菜、刺葉菜、馬齒莧、鵝兒腸草等,到夏季時只能到山坡捋葛藤葉和構樹葉,備足了豬的口糧后,我們得開始想辦法積攢學費。當時收購站收的干金銀花六塊多錢一斤,算是比較值錢的,二姐就帶著我去摘野金銀花。
摘金銀花要趕早,太陽升起后金銀花就開了,綻開了的金銀花等級低賣不起價,加之氣溫回升野蜜蜂也多了起來,與它們爭口糧容易被蜇。
那天,東方的天空剛露出魚肚白,二姐就做好了早餐,喊我起來吃完早餐就出發,她把準備好的挎簍讓我背上。到了目的地,她先用柴刀在刺架中砍出一條路,再將落腳的地方砍開墊實,然后把金銀花藤從四面八方拽過來,摘完后把藤子拋出去復原,再換個地方。這期間,蜜蜂會圍在周圍嗡嗡地叫,想把我趕走,我只好給它留一些口糧,有時觸動了鳥巢,鳥母始終在不遠處的樹枝上跳來跳去,急促地哀鳴,害怕我們傷害它的子孫,直到我們離開,它趕緊飛回鳥窩去看它的寶寶,有時也會有蛇從腳邊掠過,只要不驚動它,它也無害通過。到中午十點左右就不能再摘了,因為鮮的容易霉變無法保存,得趕快回去攤開曬干,那天我摘了少半挎簍,曬干后只賣了一塊多錢。
光靠摘金銀花攢夠學費是不可能的,在摘金銀花時我已經在注意哪面山坡棕樹多。暑假時,我就帶著五弟進山割棕,那時收購站收干棕每斤五毛多錢,每一斤干棕大概在20至25匹之間,割夠五十匹就可以賣到一塊錢。割棕是個技術活,棕樹一般都很高,又沒有枝丫可以落腳,我和五弟提前找一根大酒杯粗細的樹,剁成一尺長一截的短棍,再割一根粗壯結實的葛藤,將短棍綁在棕樹上做成落腳梯子,爬上去一只手抱著棕樹,另一只手用老式剃頭刀連棕帶棕葉一次割下來,每根樹枝只能割四至五匹棕,因為割多了棕樹會死,第二年就沒有棕可割了。那天的運氣非常好,居然發現一株近兩年沒割過的棕樹,估計能割十幾匹棕,興奮之余迅速地綁好梯子爬上去,剛割了沒幾匹,耳朵碰到了旁邊樹葉上的大活辣蟲,疼得我從四米高的棕樹上掉了下來,我發瘋似地沖向不遠處的河溝,不停用溪水沖洗以減輕疼痛,我五弟看我疼得受不了,飛速砍了一根野桑樹枝,把桑葉從枝上刳下來時,葉柄上冒著白漿,他不停把白漿涂在我紅腫的耳朵上,不一會兒就消腫不痛了,我們又回到棕樹上,那天竟然割了一百多匹棕,曬干后拿到收購站賣了兩塊多錢。
在二隊的后山頂上有一片很大的草坡,土壤泛白,薄薄的表層下是雪白細膩的觀音土,據說是燒細瓷的好料,可惜我們那里不燒瓷器。這種土壤不長莊稼,也不長樹木。20世紀70年代,我父親聽說能種油茶,帶領社員修成梯地,種了很多油茶籽,結果一棵樹苗都沒發。那里也不長牧草,因此連牛都不去,只是臨近過年時,人們挖少量的觀音土用于炒苞谷花。但那片山坡卻適應龍須草生長,當時收購站收干龍須草每斤六分五厘,放暑假時,我在三姐的帶領下,隔三岔五去割一背簍,回家后在門前的樹蔭下慢慢整理,把少量雜草和枯草挑出來,綁成一把把的曬干,再編成麻花辮,一個假期我割了四十來斤,又賣了兩塊多錢。
那時我在上初中,我粗略算了一下離攢夠七塊錢還有距離,于是又約了隔壁小我一歲的侄孫,進山砍柴到磚瓦窯賣,兩天砍了四百多斤,終于攢足了下學期的學雜費,當時我非常高興,走路都輕飄飄的。
中秋節前,我因工作太過勞累身患耳疾,就向上級領導請假治療耳疾,每天除了喝一大堆西藥中藥湯藥,還要去醫院打針,因害怕失聰心情煩躁,妻子就請了幾天假陪我,為了給我減輕心理壓力,她開車把我送回農村老家,在六弟家落腳后,她提出到我兒時摘金銀花、割棕的地方去看看,我們沿著進山的路散步,四周的斑鳩、杜鵑鳥、畫眉、布谷鳥、鵪鶉、山麻雀,還有點水雀和不知名的鳥鳴聲此起彼伏,仿佛回到了童年。妻子走不了山路,走了一會兒就累了,我說路太遠了,就不要去打擾那些蜜蜂和鳥們了,也不要去招惹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活辣蟲。
其實,每一條山溝都是大自然的藝術品,在困難年代她給我們以最大限度的物質饋贈,還有那些花草藤蔓蟲魚鳥獸,給予了我們最長情的陪伴,她們是這里的主人,也是家鄉的靈魂,只要不被工業化的鐵流所淹沒,不被城市的挖掘機所鏟平,她的藝術靈感就一直在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