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婭莉
20世紀90年代,當一股文學的熱風帶著港臺流行歌曲的旋律吹拂到安康這座小城時,我在安康農校上學,感覺到空氣中都充滿了文字的甜香和詩歌的憂傷,是北島的通行證和海子的黑色眼睛,是舒婷的橡樹和席慕蓉的七里香,讓人迷醉。那是一段文學的盛世,當我們捧著席慕蓉的詩歌震顫之時,毫無疑問,文學給我們的內心種下了蠱。
多少年來,每當走過育才西路,看到昔日的梧桐樹又在落葉紛飛,我就想到了九十年代狂熱的我們,去烈士陵園朗誦詩歌,去縣河沙灘舉辦旅游筆會。那種行為本身就充滿了狂想,做馬背上的詩人,做遠走天涯四海為家的人,激蕩著無數少年的夢想。多少年后,當我們在生活中摔得鼻青臉腫,在深夜如獨自舔著傷口的小獸時,我很難說清,文學是把我們高高捧出了人寰,還是狠狠摔倒在地面。
也許從屈原開始,中國文學就少不了瑰麗的想象。散文大概天生與詩歌相關,缺少了詩意的散文,就像少了琴弦的古琴。散文的美在情緒的流動,在語言的空靈,在思維的跳躍和張弛。好的散文,是流動的泉水,清亮透徹。在句子的長短錯落,色彩的調和間,完成情感的抒發,和情緒的彰顯。寫散文的人,很多都寫詩,如果沒有詩歌的跳脫與輕靈,散文就澀滯。詩歌是人心里的精靈,它住在最幽深的山洞里,我們有時候不一定能驅趕和駕馭這精靈,散文是一根紅繩,慢慢牽引它出來,引它去山澗戲水,去展現那驚鴻一躍。
散文是撫慰人心的,有時候溫潤,有時候狂野,有時候恬淡。它使那些愛好文學卻又不能專為文學獻身的人多了一條路徑,它使那些渴望觸及詩歌的穹頂卻又無法忍受折磨的人多了一種選擇。如果說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中和,那么散文就是人心的調和劑,比起詩歌,它少了切膚之痛,比起小說,它少了架構之苦,比起報告文學,它少了調查之累。
散文傾向于情感的抒發,但又絕不止于情感的抒發。散文給予人寫作的自由但又絕不是自由的泛濫。它還是講究結構,講究布局,講究語言的力度。
好的散文具有穿透力,不僅僅是療愈,更是刺痛和喚醒。寫散文的人,在長期慢跑的過程中,也鍛煉出了眼界和魄力,有了四兩撥千斤的勇氣,在散文中,也可以去表達歷史和哲學,可以去撕開人性的面具,去追問生存的本質。
散文要避免的是亦步亦趨。葉舒憲提出了文學容易同質化的議題,對于散文作家來說,如何突破地域性、同質化,也許是我們當下散文創作更應該思考的方向。散文不僅僅只是清淡小粥,頤養性情,不僅僅只是撫琴焚香,做高雅之論。散文需要從文人之文中脫殼,走向學者之文,要翻騰出大氣象、大格局。要去抓住歷史流淌中能夠沉淀的東西,去追尋這個民族的發端和困頓,去關愛卑微的靈魂 。散文就不再是個人的淺吟低唱,不再是山谷里的溪水。某些時候,散文亦是箭,是犁。
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散文是語言表達的方式,也是人的生存方式。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能夠堅持文學創作的,往往是寫散文的人。散文讓人輕松隨意,不固執于文學夢,也不放棄內心自省。少年時走馬觀花,可用散文抒發壯志;中年后拋了浮名,可用散文平復躁動。寫散文,不一定給別人看,不一定要有人喝彩,很多時候是寫給自己。因此,散文帶著煙火氣和自剖性,容易讓人親近。寫散文,不求動輒萬言,短短四五百字也可以雷霆萬鈞。散文可寫枕上詩書,可觀人間百態,可談國家大事。疏可跑馬,密不透風,適用于散文。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也適用于散文。胸中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散文可以發作,不至郁結成精神疾病。虛靜淡泊,寂寞無為,散文可以記錄,由此安慰他人。
但常寫散文者亦患散文之病。行文太隨意,結構不嚴謹,思維太跳躍,主題太分散。這都是寫散文容易慣成的毛病。因而,做散文者也要做做論文,以凝聚精神,錘煉深度。讀散文者,也要讀讀哲學,以探測文意的深淺。歸根結底,大氣象的散文還是要有學術底子,底子厚了,無論寫什么,都能一語驚醒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