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瑞
榆錢兒,開在三月,開在童年。
一番春風,一夜細雨,清晨,榆樹濕軟的枝條上,結圓了榆錢兒花。綠瑩瑩、脆生生的,一串串,肥嘟嘟地壓彎了樹枝,像無數條綠色的冰掛,彎成重重疊疊的弓。經風一吹,似乎聽得見枝條間咯吱咯吱的摩擦聲。放學路上,藍天如洗,夕陽如畫。背對著青山小河,裊裊村莊,塬畔溝邊,是伙伴們摘榆錢兒的身影。那喜悅與歡笑,隨著忽緊忽慢的風兒,陣陣飄蕩。
苦澀的童年,卻充滿著甜蜜的回憶。在那個年代,榆錢兒是農家青黃不接的救命糧,更是孩子們春天最美的“水果”。榆錢兒是在我們毫不意識的情況下盛開的。突然的發現,常常令我們驚喜異常,采摘,就成了最為歡快的游戲。暮春三月的天氣,伙伴們沐浴著春風,有的瘋坐在樹杈上,有的跳躍在榆樹下,捋下一把把榆錢兒揉進嘴里,滿嘴就有了如蜜的脆甜。嘴角,也溢出綠沫兒。吃飽了,回家的路上,嫩枝去芯做成的柳笛銜在口中,伴著笑鬧,吹出或清亮或低嗡的柳笛聲。
榆錢兒,讓人回憶起年幼的日月。
小時候體質羸弱,和一幫大孩子們在一起,搶榆錢兒就處于劣勢。當時有大些的孩子在榆樹上折,一枝一枝扔下來,樹底下是一幫碎娃們在地下搶。常;锇閭兂燥柫,我才會在別人的恩賜下得到干瘦的幾枝。一天,又是眼巴巴朝樹上觀望的時候,我的小姑意外地出現了。當樹上的伙伴扔下來大把的榆錢兒時,高個子的小姑優先接到了。她一下抱了一大抱,避開其他人,引領我跑向路邊的田坎。她抽出最繁茂的幾支遞給我,叫我快吃。我高興得合不攏嘴,從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榆錢兒啊。一屁股坐在地頭,邊捋邊吃。那一下午,榆錢兒吃飽了。晚上,奶奶還用小姑捋下來的榆錢兒,蒸了一大盆的榆錢兒麥飯,拌上辣子蒜,有說不出的味美。我雖稱小姑為“姑”,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小時候最疼我了。一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讓著我吃。據說小時候別人騙她要把我抱走,小姑嚇得哇哇大哭,雙腿叉門不讓人進。那時小姑是我的保護神,平時誰也不能欺負我。只要她在,我就趾高氣揚,拉著她的手到處玩。
近處的榆錢兒捋完了,遠處的、高處的榆錢兒還在吸引著我們。一次,我纏著小姑要榆錢兒吃,小姑無奈,領我到了村外來尋找。終于,在塬畔的榆樹上,看到了樹梢收尾的榆錢兒。小姑背頭望望,也有幾分害怕,我卻執意要吃。末了,小姑一咬牙,往手心吐了幾口唾沫,開始爬樹了。小姑終于爬到了樹杈上,我高興地在地上跳著笑。當第一支榆錢兒折到手之后,小姑舍不得先吃,先向樹下的我扔來。我接住榆錢兒,捋著就往口里送。接著,頭上、身邊,接連不斷地落下一枝又一枝。不一會兒,身邊就是一大片。正當我歡叫不已的時候,突然“啊”的一聲,小姑失足從樹上掉下來了!我嚇得大哭,小姑摔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等緩過來勁,哭聲比我還亮。塬畔離村子太遠,沒人聽到我們的哭聲。眼看著天黑了,小姑慢慢不哭了。我們扔下一大堆的榆錢兒,小姑扶著我,一拐一瘸地回家了。奶奶見了大罵,罵小姑不像個女娃家——幸虧小姑身輕,那次只是崴了腳,身體并無大礙,躺了幾天又上學了?蓮哪谴我院螅」迷僖膊簧蠘淞。
后來,每年的三月還是能吃上榆錢兒,只是我們不再上樹,小姑專門做了一個可以鉤榆錢兒的撈鉤兒——站在樹下,用撈鉤一折,榆錢兒就折下來了。
后來,小姑出嫁了。以后的許多年,見了她,我就笑她從樹上摔下來哭的狼狽相。小姑就說小時候的榆錢兒,真的很好吃呢!
多年了,沒有見過小姑的面。聽叔父說,小姑的日子不順心。再后來,聽說她給人當保姆去了,不愿意再見到別人。一直都想看看小姑,這幾年都沒能如愿。
多少年都沒有看見榆樹了,更沒有吃過榆錢兒。前些天路經安康的寧陜,偶然看到荒路邊蓊蓊郁郁的榆錢兒,興奮地大叫。下車拉過樹股,捋下一把就填進口中,童年的場景一一浮現在眼前:那遠山,那小河,那夕陽下嫩綠的麥苗,還有嬉笑著領我瘋玩的小姑。
嚼著嚼著,我的眼里泛起了淚花兒。
小姑,如今你在哪?記憶是風干的榆錢兒,在歲月的風中,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