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讀到李思純新近兩篇散文,算是農民搬遷進城進鎮的題材,從舊家園轉入新家園,從單一的鄉村田園生活進入城市日常,新與舊交匯的結果產生了故事,人物情感和生活方式的變化,這引起我的一些想法。首先是想到幾年前,還在脫貧攻堅關鍵時,我在一些鄉村采訪,看到新搬遷進生態移民安置點的農民兄弟,安居而不樂業,一個最強烈的要求是請政府給他們在安置點附近協調些菜地,每家幾厘都成,農民自己不種園子,吃個蔥蒜芫荽都靠買,實在不是農民該過的日子。我們《安康日報》做了些報道,引起一些地方重視。隨后,我在另一些安置小區看到搬遷農民有了小菜園了,他們為其命名“幸福菜園”,一家也就幾厘半分地,各樣應季的蔬菜都種些,一年吃菜問題就解決了,也算省下不少菜錢。搬進集鎮,搬下川道,農民當然是高興,在社區工廠上班也高興,有了小菜園他們也是高興的,至于“幸福”是個綜合指標,有菜吃算是一項小指標,但是很有溫度,碎碎賬不能細算,說小了是為民辦實事,說大了就是冷暖民生。
由此想到近年寫脫貧攻堅和新農村建設的文學作品,特別是散文、詩歌作品,大而化之的多,憶苦思甜的多,山好水好人更好的多,誰不說咱家鄉好的多,深入貼近去用心感知廣大鄉村農民兄弟姐妹那源自內心的變化情感波動,那還不能釋然的苦和愁,卻太少了,動輒一俊遮百丑,或農村有了新變化便是一好百好,好像脫貧摘帽了“三農”問題就天下大吉了。在文學的深刻性和責任感上,看似貼近了農村民生,實則高高在上,眼中只有鮮花鋪地。
這些年我們的城市化進程速度前所未有,城鄉接合部油然而生。城市擴張到鄉村,鄉村本能抗拒,于是城鄉之間在地理和心理包括在治理上都形成一個灰色地帶,不同于純粹的城市,也不同于純粹的鄉村,這個地帶充滿新時代新舊交雜的故事、觀念、利益、人際、治理等方面的糾葛,而之所以成為灰色地帶,就是常理有時不起作用,甚至很多時候就是治理的真空,它靠什么機制運行,實在是我們需要研究觀察的新課題。觀察近年文學的發展,反映接合部題材的作品鮮見,這片最本質意義的底層、最矮的民生煙塵、新舊沖撞的前沿,城鄉人口遷轉中最富發展大機的時代性事件,我們的文學缺乏介入,這其實也正是新時代文學的拓荒地,那里面隱藏著一個時代嬗變的密碼,體現了時代進步的復雜性,而復雜性也正是我們今天文學所普遍缺乏的。接合部的存在,是經濟社會復雜性的體現,不可一言以蔽之。所謂接合部文學,當然不單就地理位置而言,也是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意義對文學觀察的學術導引。
李思純這兩篇散文題材算鄉村扶貧搬遷“后移民搬遷”時代存在的現象性問題,就是農民從祖居地搬遷到基礎條件相對好的集鎮、川道甚至縣城以上的城市,但顯然農民動一動是不尋常的,里面有太多大時代的機因,也不僅是一搬就靈的,故土難移,既要移生產資料,關鍵還得移心,事實上存在的短期性長遠性問題不少。《小區種菜人》里的小區,顯然就是那種靠近縣城又處在郊外的脫貧攻堅和生態移民搬遷小區,文中所寫兩個基層鄉鎮退休干部在小區種菜,其實反映的是小區移民普遍意義上的事,什么身份什么人種菜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曲折地寫到了后移民時代的“不適”,讀者從兩個干部身上看到了“不適”中的廣大群眾!抖諣t火》的主旨也一樣,如果說《小區種菜人》是物質角度看人,那《冬日爐火》就是情感角度看人,一個寂寞的小區因為大門口小賣部前一盆柴火的出現,其號召力就聚起了小區人熱烈的快樂海,打開了他們的心扉,里面重點寫了老木匠的往事和愛情,也寫了隨著木匠愛情故事的推進圍爐的人們情感的變化——我們顯然不是在讀愛情故事,而是讀到進城的移民們至少在人際交往上的真空,這涉及人心問題,群眾精神世界問題,文化歸宿問題,在民生是大問題,在文學是大主題。李思純敏銳地抓住了生活的場現象,賦之以血濃于水的文學關懷,因之這兩篇散文寫出了生活的況味也寫出了文學的莊嚴。
李思純是安康女作家中的佼佼者,她以小說見長,散文、詩歌寫作也在狀態,她的地方歌舞劇文學創作近年也有影響。她的文學創作呈現生態多樣性,文學手法交相輝映,顯示出成熟的寫作技藝。這兩篇散文,寫人寫事既是散文的,也是小說的,事情寫得干凈利落,過程如電影剪輯,不拘首尾,完全是散文的規范;人物寫得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調動了小說的諸多技法,《小區種菜人》兩個退休的基層干部不單承擔起故事情節的轉換職能,他們本身就是文學意義上的人,從人物身上能看到性格沖突、人生經歷、思想觀念;《冬日爐火》中的老木匠也是文學的人物,他身上有人性的神圣性也掩不住底層人陷入卑微的委瑣,這些都是小說的筆法,小說的規范。李思純的這兩篇散文從文學觀察的深刻和文學表現的活性都足以支撐起可堪閱讀的文本,是安康這些年不多的有態度的散文新作。
從李思純這兩篇散文,我想到當下我們對文學的深切觀察和體味,應當從單向思維回到生活本態的多維性,生活是復雜的、多元的,生活的此在是實際的,緣在也是生命力所在,過去明天都是實體生活的決定因子。尤其是在它的模糊地帶深藏著變異,那或許正是文學苦苦求索的密室所在。散文急迫需要打破陳舊的套路和程式,回到生活的厚重上來,民生觀念也有大有小,有巨有微,生活既然有苦有樂,散文也就必然晴間多云,不能天天都是晴空萬里。同時,散文寫作是文學寫作中最苦最難也最不易討好的手藝,多樣性復合性韻味和況味都是它的標配,所以散文作家本身應當就是小說家、詩人,甚至是書畫家、音樂家、戲劇家,至少應當是多樣藝術的深愛者、通靈者。本文所言接合部的文學,就是從題材上說,要觀察生活的多重性,生活的新舊結合體,尤其是那些發展中的模糊領域;文學的接合部,就是從散文的筆法上說,任何文體特別是散文,實在不要拘泥而放不開手腳,多一些跨界動作或就是生動的加持,好的精彩的散文可以當小說讀可以當詩歌讀,反之也一樣,詩歌和小說都當以散文為基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