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龍
我十歲那年,因為出嫁大姐,父母大吵了一架。
起因很簡單,沒吃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咋辦這個出閣禮呀!父親說那就不過客了,打一口木箱子做陪嫁,再去兩個送親的,悄悄送走就行了。母親不行,把正喝著的一碗酸菜拌湯朝門墩上一放,用筷子指著父親說:“只能說過大過小、過瞎過好,不能說不過!咱抬舉這么多的娃子,才辦這頭場婚事,就馬馬虎虎的,你叫娃們咋看咱,咱今后還咋做父母?再說了,一個女子家,悄沒聲息地去了婆家,叫人家咋看,她自己咋活,那一輩子的日行又咋過呢?”
父親不是不知這些道道行行,只因他身為公社干部,要帶頭厲行節約鬧革命。更因為這連冬帶春的度饑荒,該借的都借遍了,還在信用社貸了款,要給我大姐舉辦出閣禮的話,吃喝用品他實在是拿不出來呀!為此,他攤開雙手,無奈地搖頭。
母親把筷子一扔,指著父親吼道:“你回茶山去吧,這事跟你扯不上半毛錢的筋了!”
父親嘆了一口氣,進屋拿起他那裝文件、本子和鋼筆的帆布挎包,去了三十里外那個他蹲點的茶場。
當晚,母親回了趟娘家。第二天黎明,她摸黑走了十里山路趕回來,給我們按上學時間做了早飯。我起床后,發現外爺來了,高興地問他來干啥,他說來給我大姐做陪嫁。
那幾天,外爺就躲在我家后院做木工,沒黑沒明的,干了六天,做成了帶抽屜桌的一口大木箱。
封箱那天晚上,外婆來了,挎了個印花布包袱。當她和我母親在臥室里嘀咕了半天,我才明白:外婆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嫁妝——繡花枕頭,母親拿出了外婆當年送給她的嫁妝——大紅被面。撫摸著鋪在床上的兩樣寶貝,母親泣不成聲地說:“這下好了,箱子面上有了妝飾,蓮花的臉上就有了光彩!”
外婆擦去眼角的淚水,擠出笑容,按著母親的肩頭說:“嫁妝嫁妝,女子家的面妝!是她嫁到婆家的面子,是她頂門立戶的脊梁!我們為娘的,那怕打腫臉,也要給女兒充這個胖子!”
那天晚上,母親和外爺、外婆圍在我家火爐邊,商定了一場秘密出閣禮——他們計劃:頭天晚上天黑之后,讓在公社修路民兵連干活的我大姐回來,夜靜之后讓接親的人、本村的親友進門,然后悄悄開席;他們決定:接親、送親各二人,人少目標小,第二天起早發親,天不亮就出村兒!
人事、行動問題定好之后,外爺蹺起二郎腿,在鞋底子上磕著煙灰問:“咋說也得擺兩席酒菜吧,可這……擺啥席呢?”母親停下正給我大姐納鞋底子的左手,邊從窗臺上給外爺取煙葉,邊說:“八大件。”
外婆撲哧一聲笑了:“還十三花呢!”
母親用火鉗夾一枚火炭,邊為外爺點煙鍋,邊說:“真的,八大件。咱來不起洋的,哪怕來個土的,也還是叫八大件呀!”
外婆瞪大雙眼:“再土,也要肉呀!可是……肉呢? ”
母親笑了:“沒有肉,冬瓜湊!”
冬瓜?外婆驚問。
母親答:“是的,用冬瓜,做冬瓜宴!”
外婆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母親笑了:“當年你給我辦婚禮,不也辦的是冬瓜宴嗎?”
外婆一臉嚴肅地說:“那時也窮得叮當響,可恰巧冬瓜上市,F在呢,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間,哪兒來的冬瓜?”
母親發出輕輕的笑聲:“養女養到快出嫁,再窮也得備個瓜!就因為老早就聽了你的話,我才在裝麥糠的竹筐里藏了個大冬瓜,過年都舍不得吃,再餓也沒敢動,就留著派這個用場呢!”
外婆笑了:“有了冬瓜做肉,別的自然好湊!”
外爺抹了把胡子,揚起頭來,瞪了外婆一眼:“眼下這日子緊巴的,清水都要過下笊籬,到哪兒去也是啥都買不到、借不來的,你拿啥把戲去湊?”
母親邊納鞋底,邊回答:“家家日子都緊張,也就沒人笑話啥。我說的土八大件,是計劃取掉八個涼盤,只上八個熱菜。按要求,這熱菜是四葷四素,咱就把冬瓜充葷菜,用醬油調成棕紅的醬肉色,做成蒸肉、肘子,再來充個豆醬煮肉片、酸辣炒肉片,葷菜就齊了。素菜嘛,弄野菜,蒿子、薺菜、刺芽菜、椿芽子之類的,發動娃們到野山上去找!”
外爺噴一口煙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嘆道:“規矩是人立的,辦法是事逼的!”
外婆一高興,又流眼淚了,她邊擦淚水,邊稱贊道:“你想得好,做得對,咱再窮都要有尊嚴,活人就得有講究!”
第六天晚上,是我大姐的出閣儀式。
夜深人靜之后,隔壁的表哥、表叔扛著大桌子、大板凳過來,幫著我家在堂屋里支起兩席桌凳,吊起兩盞馬燈,燃起兩盆炭火。不一會兒,大姐夫家從五里鋪派來的兩位接親的進門了,村子里幾家要好的親戚也來了,你拿一斤苞谷,他提幾個蘿卜,曹家表爺從口袋里掏出一斤鹽,算是送了重禮。
依著那時的家教,沒成年的孩子不準入席,所以,大姐、二姐在灶房給母親幫忙,我和弟妹們就擠在火爐邊的小桌子上吃飯?煲_席時,外婆把我拉了出去,說我和她是送親的,按規矩要陪接親的,就在她座位旁的拐角上給我加了個獨凳子。
我朝桌子上瞅了兩眼,發現這心心念念的冬瓜宴,竟然是如此的色香味俱全!
八仙桌四角的素菜碟子,雖然是清一色的野菜,但因上席兩碟撒了韭菜葉、青辣椒的碎末,下席兩碟撒了韭菜根、大蒜瓣的碎末,不僅色彩分明,而且亮出了上青下白的菜序,顯出了山珍美味的品質。四面正中的葷菜盤子,是冬瓜扮肉,因為做功精巧,不僅扮相逼真,而且蒸、炒、煮三大廚藝齊全,彰顯了主人的手藝與心意。正中位置,若上涼菜時則講究四葷四素、中間放醋,今兒個沒有涼菜、只上熱菜,本應為蘿卜與排骨、蓮藕與豬蹄之類的燉菜或湯菜,此時缺乏這些食材,母親就切了些肉塊狀的冬瓜,調上野菜苔和蔥花兒,做了個葷菜狀的湯盆子,也有了活色生香的誘人之感。特別富有畫龍點睛之效的,是湯盆子里放上了那年給我做滿月時外婆送的青花瓷湯勺,立馬顯出了雅致、尊貴之相。
接親的二人指點著桌子上的菜,不停地稱贊,說這主人重禮道、講禮儀,是可攀之親,是可交之人。
兩桌客人到齊了,外婆端起她面前的酒碗,干咳兩聲,開始致祝酒詞:“各位親朋好友,為我們出嫁蓮花兒,花費了銀錢,浪費了時間?墒俏覀冇行臒o力,只能喝這飯湯酒,只能擺這冬瓜宴,慢待呀慢待,抱歉呀抱歉!”
愛開玩笑的曹家表爺,夾起一塊冬瓜蒸肉,高高舉起:“有心啊有心!”見眾人鼓掌,他一下子把冬瓜片喂給了我外婆,邊喂邊喊:“你先啊你先!”眾人哄笑聲中,外爺站起身來,舉起酒碗,大喊一聲:“干!”
席上的人吃菜、喝酒很講禮讓,我怕失禮,又怕忍不住嘴癢而亂動筷子,就跑進廚房,和弟妹們吃搶嘴食去了。
堂屋里的冬瓜宴正熱鬧著,父親推開后門,回家來了。母親瞅他一眼,冷笑一聲:“喲,這點兒咋掐得這么準?”
父親回答:“蓮花她外婆給帶信了的。”
母親笑了一下:“你不怕挨批評,受處分?”
父親從挎包里取出一壺酒,放在案板上說:“聽說你只辦了兩桌子,又做的是冬瓜宴,公社書記悄悄兒的表揚了呢!這不,他讓我從茶廠賒了五斤苞谷酒,偷偷兒的拿回來。”
母親取出兩把銅壺,把酒燒熱。見我父親已洗好了臉,就指著酒壺說:“走,咱們敬酒去!”
有冬瓜宴,有苞谷酒,大姐這個悄悄舉行的出閣禮,也辦得有滋有味、光光堂堂。
你看,明亮的燈光下,外婆和外爺滿面春風,父親和母親一臉喜色,就連跟在他們身后給客人酌酒的我大姐,也是羞容映著笑容。
你看客人,這苞谷酒喝得多酣暢,這冬瓜宴吃得多開心。那一杯酒、一口菜的謙讓與互敬之間,傳遞著人情往來,傳承著禮儀賡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