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開林
1977年,縣上根據上級安排,要搞黨的路線教育,郵電局抽調了3人,我和副局長張義忠分配到柏楊公社工作隊。也許我喜歡寫點東西,就留在隊部,主要任務是會議記錄,起草刻印文件,外帶念報紙、辦墻報、管理經費、組織文體活動。
我的住房在二樓,不足十平方米,對面是廚房,外面是后花園。斜對面是會議室,樓上是繡樓,格子花窗,圓門很大。照明是煤油和蠟燭,一燈如豆,疊影重重,晚上黑咕隆咚的,偏偏叫女隊員們住在那兒,她們都很畏懼,沒人搭伴不敢下樓上廁所。
公社所在地就在武學館內,一座老式花園房子,天井院落古色古香,可惜那時沒心情也沒興趣欣賞古建筑的風韻。上幾級石階進門是糧站,當年最紅火的單位,糧管員姓王,杜壩人,旱煙不離嘴,吧嗒著口水直流,愛跟我們隊長、縣委組織部部長王永鑫下象棋,說他在這個圈子里下得最好,我與他下過幾次,勝率大的一方是我。梁柱高大,門檻和窗戶都由石頭雕琢而成,屋梁花紋裝飾曾遭破壞,有敲擊的痕跡,瓦當下面的繪畫多是黑白圖案,線條美而醒目。古人的排水系統做得真好,下再大的雨看不見積水。除了公社辦公用房、干部住宿,內有信用社和獸醫站。不久獸醫站那位腿有殘疾的年輕人不見了,說是在石滾壩對面山上砍柴摔死了,讓我唏噓嘆息了好一段日子。
22 歲的我,無知無畏,只顧埋頭工作,一點沒想到對這座古老的院落探究一番,原先的主人是誰?為啥清代要在這兒建武館?別人不說,我也不好問,生怕沾上路線不清的罪名。有人悄悄告訴我,過去這房子可氣派了,大地主周家的老宅。后山有一家叫周晴嵐,就是房主之一,老中醫,因為成分高,無人敢請,老伴畫一手好畫,也沒人敢看;氐洁]電局不久,染上急性黃疸肝炎,住了兩個月的院。同病房的龐世峰把周先生請到縣城,通知我去把脈,人很精瘦,留著胡須,說話聲音洪亮,問我早上起來上茅房沒有?吃了東西沒有?我點點頭。他朝我一揮手:明早再來,不吃不喝不要上茅房!第二天又去,什么也不問,只管號脈,最后看看舌苔說:肝火重嘞,西醫叫肝炎,我開個方子,吃幾副藥就好了!我拿著單子到藥材公司去抓,一副藥三角二分錢,打頭一味叫茵陳。大約過了一個多月,他再拿脈,說:“好了!你還沒給我買酒喝呢?”身上只帶了六塊錢,全掏出來給他,道一句“多謝!”樂呵呵收下了。后來才知道,他那是祖傳,是真正的名老中醫。只怪當年太年輕,不懂得尊重和珍惜。
從田壩過嵐河是竹園大隊,引支河水修有小型電站,區武裝部長徐景志在這里包隊抓點,他大講科學種田,間作套種,糧食產量翻番,成了農業學大寨典型,隊部安排我同信用社的一位年輕人去寫總結材料。住的那一家姓張,老貧農,身體虛弱做不了重活,下一面坡到嵐河挑水都是老太婆承擔,我幫她挑過幾次,重擔加上坡路,每次都要出一身汗,歇好幾氣。駐隊工作組長叫袁典模,麥溪溝人,白天能用烏紅辣子醮生鹽喝燒酒,晚上床下放著酒瓶,半夜起來還要咂幾口,因為挨尿壺近,生怕他拿錯,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離張家不足百米,是一所小學,兩位城里下放女知青在那兒任教,只記得其中一位的名字叫謝雪紅。偶爾見她們下河提水,身材高挑,皮膚白晳,一路上有說有笑,不知是野花還是五谷總之撒一路的芬芳,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多吸幾口空氣。白天現場參觀,晚上開會聽發言,三天時間稿子完成,領導過目說還行,便抄正報到花里工作團,一個多月后安康日報頭版頭條刊出,題目叫《巴山盛開大寨花》,雖然未署我的名,算是完成任務,還是挺高興的。
路線教育的成果是修了兩個河堤。率先修的是九臺河壩,發起人是工作組長陳守洪,我被安排在姓白的家中,快出嫁的大姑娘到朋友家借宿,騰出的房屋整潔明亮,散發著陣陣清芬,連夜蚊子都不光顧。女主人茶飯一流,第一次吃到化豬油干炒新鮮洋芋片,起鍋淋蒜汁,那種特有的味道,四十多年過去一直未忘。隔河相望是鄭甫全她們組,聽說晚上打火把搞夜戰,我很好奇,便摟起褲子過了嵐河。夜戰任務是挑泥巴,修池塘,男男女女爭先恐后,熱火朝天,一直干到雞快叫了才收工。借宿在一位與我同姓的小伙子家里,土墻裂縫,稻草鋪床,一關燈就有臭虱來咬,身上到處是紅疤,第二天趕快逃離。
修柏楊林河堤,見一位頭發白了的老頭勁挺大,能與小伙子們四上手,也就是四個人共同抬起一塊約半噸重的大石頭,佩服的同時就去訪問,才知此人很有學問,寫一手好毛筆字,是從縣文化館發配回家,接受勞動改造的朱一言老師。我的任務是寫戰地廣播稿,白天一邊參加勞動一邊采寫,晚上等著播出。雖然寫了朱老師,沒人敢播,說他政治上有問題。
從縣上出發時我向體委要了一個籃球,用網兜裝著掛在宿舍,令許多人羨慕。公社團委書記郭幫群住在我斜對面一樓,后窗外有寬寬的檐溝,夏天乘涼特別舒服,經常問籃球怎么處理,我靈機一動,建議用團組織名義搞一次籃球運動會,時間就放在青年節,他很高興,馬上下發文件,記得是桃園大隊得的冠軍,籃球就是獎品。
廚房沒柴了,公社葉書記號召干部到四新大隊去扛,轉來是下坡,人稱送腳路,我扛起一根大的就跑,找有支撐的地方換肩歇氣。攏了一過秤,竟有183斤,我的體重才118斤,這是我這一生中承力最重的一次。
晚上沒啥娛樂活動,大門外曬糧食的院壩用木棒做了半邊籃,平時可以打打籃球。偶爾拉幾位精力過剩的小伙子,步行兩公里多路到柏楊小學打比賽。打的時候倒痛快,往回走時又渴又餓,只能忍著。那時興唱革命歌曲,我硬著頭皮教唱,記得報紙上有一首寫楊開慧的歌,歌名叫《難忘清水塘》,我竟照著歌譜哼出來了。每天聽廣播是最好的精神享受,偶爾有自己寫的小稿被廣播站采用,除了聽幾遍,就是暗中得意,樂呵呵幾天。男播音員的聲音渾厚有磁性,百聽不厭,我們同齡,是最要好的朋友,見不上面,聽聽聲音也是好的。
最讓人難忘的事是遇到郵電局報話班長的女兒彩霞,16歲的少女,優雅端莊,腳步輕盈,洋溢著青春氣息。那天剛出武學館大門,抬頭就看見大路上有一位熟悉的身影在移動,幾步邁過小溪,抬頭一看,果然是她,輕輕喊一聲,她停下腳步向我揮揮手,彼此都很驚訝,一個說你咋來了?一個說你咋在這兒?我說歇會兒,喝口水,便一路說著話踩著木梯上到二樓,樓板咯吱響著,她很新奇地四處打量。我也有了奇怪的感覺,仿佛黑暗小樓里突然照進一縷光,陋室里忽然出現一束花,頓時亮堂、芬芳起來。沒啥吃的,只喝了幾口白開水。她說學校放暑假,才有時間到孟石嶺上面去看看大舅。離開時天已黃昏,我拿上手電送她,一路上說了些啥全不記得,遇見武學大隊工作隊員鄒禾森,第二天開玩笑問是處的對象吧?我一口否認:別胡說,人家是中學生!
武學館出過武舉,是練武功的地方,住了一年多少有些收獲。雖然一點武術沒學,卻學到了吃苦,學到了與人相處,學到了適應不同的環境,更重要的是磨礪了性情,磨礪出有一些人還算喜歡的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