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仁菊
萬福園的前身追溯起來就是木瓜溝的大半部歷史。庭院東南角的那棵古松是萬福園一景。松長得高大有氣勢,所有來過萬福園的人,都把它認作古松,拿它與黃山松相媲美。自品貌看,它確實兼具了迎客松的形神,高聳孤立,堅韌蒼勁,臨風展臂,莊嚴肅穆,很有仙氣。
園子位于木瓜溝腦的一個山包上,與高聳入云的萬福山隔云守望。若山水也有血脈傳承的話,萬福園與萬福山是子母山,自遠處或高處看,就是一幅慈母牽子的景象。
木瓜溝全長約十公里,兩山夾一河道,到溝腦是萬福園,到山頂便是萬福山。
萬福園的前身是一所學校,再早是一個私塾。私塾由萬福寨搬到如今的萬福園,一位名叫柯玉康的鄉紳是私學開辦者,授業的是其族胞柯玉遷,方圓幾十里略通文墨者皆為其門生。彼時,柯家是當地最大望族,祖上出過進士,先后有族人入仕,名甲一方。
新中國成立后,私塾改為公學,由公社指派老師教授學生。大約是一九七四和七五那幾年,興過一陣在山野僻壤辦農業分校,老縣區中學在此設立蟠龍分校,分流了部分師生。雖是分校,卻是小學、初高中都有,山上一時沸騰起來。那個時期,師生的主要任務是開荒種地,學習喂豬養羊,下雨天出不了坡就學習打算盤,背珠算口訣,請了山下的老貧農上山來憶苦思甜,吃野菜煮的憶苦飯。山地土肉薄,坡度大又缺水,主要種些土豆、紅薯、玉米、蕎麥這樣的雜糧,人地兩忙,廣種薄收。一九七六年教育制度逐步恢復,撤蟠龍分校,改制為“萬安小學”。萬安是當時村名。
我父親在村里小學讀到四年級,因大伯父突然去世輟學回家,十四歲上就扛起了養家的擔子。他的同學老黃上到高小畢業,在萬安小學當了民辦教師。我還很小的時候,老黃常來家里,多數時候是家訪路過,偶爾是尋父親喝個小酒,聊些同窗舊事。即使后來老黃教了我半年功課,我口里叫他老師,心里仍叫他老黃,同背地里把父親叫“老漢”一樣,親切自然。
木瓜溝那時統共三個村,分別是順利村、豐富村、萬安村。各村都有一個小學,規模都很小,老師基本都是民辦或代理教師。順利小學離溝口不遠,最受青睞。豐富小學在上半溝,路程遠些,但一腳平,老師們也還愿意來。只萬安小學在萬福山斜對面的山包上,荒山野嶺的,離人戶又遠,山路難行還缺水,沒一個老師愿去,教學采用復式班,最多的時候有三個老師,自始至終守在學校的就老黃一個。父親一次酒后打趣老黃,說流水的老師,鐵打的老黃。一所學校,一棵老松,一個老師,雷打不動哩!老黃呵呵笑,說山里娃通點文墨不容易,咱要也熬不住苦情環境溜了,娃們就得背起書包回家咯!父親把酒咂得滋滋響,嘆息說,活人哪有不苦的?你看我這一根扁擔挑到黑的日子!教書總算是個輕省飯,雖說山上苦情些,額外還得一份敬重哩!話說到深里,他們便悶頭喝酒,總是老黃先醉。
除了教書,老黃的主要工作是家訪。
飯都吃不飽的年月,學文化就顯得不那么打緊了,尤其是女娃娃。老黃拖著根不長的打狗棍子,各家動員娃們上學,很是遭人嫌棄!話說半籮筐才繞到上學的事情上,當娘的心軟些,面情也重些,笑笑地應付著,只說娃沒個吃輕省飯的命。當老子的多燥性些,應付幾句就上了火氣,說你一個月掙一酒盅子的錢卻要管一酒缸的事,自己還沒喝醉,卻勸別人醉!兩下里說急了,主人家就賭氣說,你要保證娃讀書能吃飽肚子養成個家就算這事能成!老黃訕訕地笑,耐著性子慢慢磨。實在說不通了,改日再來,跑上三五趟的,大家情面上都磨不開了,有時思想就通和了。
我過了七歲,家里還沒讓上學的打算。放牛打豬草的時候就時常盯著斜對面的碥子路瞅,我屋住在半坡上,外面來人,都從那條碥子路繞上來。開學時,有個年輕的女代理老師來過一回,被父親幾句話就打發走了。我等在門前的斑竹園里,跟她說叫老黃來,她疑疑惑惑地走了。幾天后,老黃拎著個黢黑的土鱉壺來家里,我知道里面是土酒,高興得很!一場酒下場,父親總算答應我去讀書了,但提了條件,但凡考試不及格就退學。我一口應承下來,還給老黃斟了滿滿一大盅酒,他仰脖喝完就跑出去了,父親哈哈大笑,說老黃“下豬娃兒去了”。老黃是喝吐了,論喝酒,他從來不是父親的對手。
我考上中專的時候,悄悄跑去給老黃“報喜”,雖只教過半年功課,但他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啟蒙老師。老黃與父親不同,永遠都是一副好脾氣,還愛“畫餅”,總說吃過的苦都會變成糖,還暢想多年后的木瓜溝和山上的小學校會像畫一樣美好!童年最不缺的是想象力,老黃說得煞有介事,我聽得如癡如醉。老黃在地里干活,一臉的黑汗,見到我很高興,瘦削的臉上笑得全是皺紋。我們在地頭站了一會子,統共也沒說幾句話,老黃囑我莫要學有些娃,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要記得自己的根在哪兒哩!又說,跑一千里一萬里,回頭一看,門前三尺才是硬土。我重重點頭,把這幾句土巴巴的師訓暗暗記在心里幾十年。
我工作幾年后,有一回在縣城的新華書店遇到老黃,他與幾位老師一起在書店盤教材。老黃很高興地告訴我,小學如今也分配了一個師范生,將來肯定會更多,又說溝里還預備修車道呢!他自學了中師函授課程,畢業就有望轉正,可能就正經吃上公家糧了,又說了學校添置了不少新設施,通了電也通了自來水,原來掛在古松下的銅鈴淘汰了,學校用上了電鈴鐺,他笑說自己打鈴的手藝算是荒廢下啦!又說自己年紀大了,也快到站了,跟那松一樣派不上用場了。我說,老師身體如松,健康長壽就好啊!
老黃轉正后,我回去遇到過他一次,那時村里剛剛修了毛坯路,勉強能夠通車,只是車后塵土飛揚。我順著老田坎往回走,老黃自村里出來,一身靛藍的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支鋼筆,頭發梳得齊齊整整,肩上的帆布包也很平展,整個人看起來生氣勃勃!老黃是去鎮上小學開會,看到我,抻抻衣褲,問還精神不?我說,精神哩!比啥時候都精神。這是我見過老黃最華麗的一身行頭,也是他笑得最舒展的一回。
那天,鎮上正式定下萬安小學撤校,老黃也接到通知可以退休回家休息了。
如今我也人到中年,更多的精力從下一代轉移到上一代,盡量每月回去陪陪母親,抽空到處轉轉。萬福山村借助時代的東風早已是舊貌換了新顏,小學校改成了民宿,農副特產窗口人流不息,周圍的茶山開發了出來,老堰塘蓮荷飄香,還修建了一片梅林,柿子林,蜜桃林,水泥路四通八達,自來水甘甜清冽。老黃曾給我們描摹的美好圖景,版畫般一點一點刻畫了出來,萬福山成了老縣有名的景點,只是老黃早已走遠,山上只留下伴他幾十年的老松。
我每每去萬福園,總要在古松下聽聽風,看看景。世事變遷,唯有它一如初見。有時去得早了,霧鎖山嵐,濃霧輕易就把人心弄得潮濕。朦朧中,總恍惚看到老黃還是當年模樣,好聲好氣地在教室里講課,挑著木桶去山后堰塘擔水,搬了小柴桌坐古松下批作業,偶爾對著山風出神,大約又在嘆息山里娃上學不易吧?其實老黃不知道,娃們也嘆息他,嘆息他一個人守著日出,守著日落,春去秋來,青絲華發。
古松迄今約莫五百余歲了,一師一松,于我意念中松就是老師,老師就是松,相守經年,儼然一體,每每上山抬頭看見松,就看見黃老師站在小學校門口給我打招呼。有風過耳,依稀總能聽到清越的銅鈴聲,“叮當,叮當,叮當”那是上課鈴聲。“叮——當,叮——當,叮——當”那是下課鈴聲。這是老黃多年練就的打鈴本領,留在古松的記憶中,成了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