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啟澤
時年廿九,我考博上岸,成了2022級的一名博士生。驀然回首,我開始上大學,是2012年的事。十年了,我還以學生身份待在學校,而我的許多同學已經成家立業,樂享天倫。有人羨慕我敢去追逐自己的夢,要說我敢,實際上也不是一開始就敢。我的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毫無疑問,是從認識李春平老師開始的。
上大學第一天就聽說我們中文系有位作家,是柳青文學獎獲得者,在上海生活了十年寫了很多有影響力的書,學校地下通道有他回來之后的作品(《郎在對門唱山歌》)改編的電影,剛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獲獎的宣傳海報,我還專門去駐足觀看了。我卻更想知道為什么李作家不繼續在上海發展,而要回到安康學院這樣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二本院校任教?當然,李老師是安康紫陽人,這是重要原因。
李老師是2012級兩個文秘班的輔導員,他們的晚自習教室就在我們漢語言文學班的隔壁,一天晚自習我被班長喊著一起去院辦幫忙,一出教室前門就透過隔壁班的后門玻璃看見一位老師在講臺上,不說手舞足蹈,也足有幾分神采飛揚,不像我們常見的老師。在從隔壁班后門走向前門的那截路上,我反應過來那是李春平老師,所以經過前門時就匆匆瞅一眼,除了確認是李老師之外,還看到黑板上寫著“感情濃度”四個字。
2014年秋,李老師出新書的消息傳開來,這在我們中文系的影響不亞于大一時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在全國的效應,大家見面都會帶著一種自豪感聊到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它叫《鹽道》,寫的是鎮坪縣古鹽道上鹽背子們的故事,是李作家向鄉土題材的又一次轉型,是經過三年的采訪和創作完成的……很快,圖書館一樓的“李春平專欄”上便多了這本《鹽道》,有讀書快的同學在一周內就讀完了它。
那個學期,我報了文學創作類學年論文的選題,當時我還不知道選題類型與李老師的關系,對該選題能否被批準也完全沒把握,畢竟選題也只有:《學生慶忠》(長篇小說寫作),這樣不清不楚的寥寥十個字。選題審批和指導老師分配結果下來了,李老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我的選題之下,自那天起,我的文學世界開始由夢想照進現實,從抽象走向具體。
擁有了人生第一位導師,還是位當代作家,激動和忐忑占據了我的心。我知道圖書館一樓那間“李春平工作室”的位置,晚上回宿舍的路上也能看到窗戶透出來的燈光,但一個禮拜過去,有同學已經得到老師的具體指導了,我還沒去見李老師。
那天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聽聲音是個跟我同齡的小伙,說他叫孟濤,也是李老師今年指導的學生,并告訴我除了我倆還有一位文秘班的女同學,今年一共三個文學創作類的選題都是李老師指導。
按照孟濤轉達的時間,我第一次走進了李老師那間簡單的工作室。孟濤輕輕敲門,洪亮的一聲“請進”伴著我們能聽到的打字聲傳來。我是三位同學中老師還不認識的,孟濤指著我介紹說這就是啟澤。李老師把視線轉向我說好!坐,坐!然后又把視線轉回屏幕說稍等一下我把這句話寫完,之后又舉起夾著煙卷的左手指向茶幾上的水壺、水杯說自己倒水喝,茶葉在旁邊。
大家面前都有一杯水了,老師也熄滅了煙,放下了鍵盤,調整了座椅轉向我們,應該是準備進入正題了,然而開口卻說:我先去一下洗手間。再推門進來之后,老師也沒有直接跟我們聊選題的事,而是先了解了幾個當前具體的學業安排方面的問題,再談及我們的家庭情況,哪個縣的,父母在做什么工作,有沒有兄弟姐妹。我像擠牙膏一樣逐個回答,而老師總能在獲得一點信息之后聯系到自己身邊的境況,跟我們分享他認識的人,遇到的事,其中當然有有名的作家,像王安憶、賈平凹,也有他稱贊有加推薦我們去讀一讀的作家,像安妮寶貝、紅柯,我們最能感同身受的卻是2016年臨畢業前,陳忠實先生不幸逝世了,李老師去參加他的追悼會回來后說,自發前去悼念的上千群眾都是真的讀過陳忠實先生的書的人!
跟李老師的這次正式見面,老師并沒有指導我們的寫作,只是鼓勵我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如果需要有個目標的話寫出來1萬字就完全足夠撐起一篇學年論文的要求了,這無疑成了我實實在在的寫作動力。在之后跟李老師和其他老師的學習和相處中我才知道,文學創作類的畢業論文選題就是李老師提出來的,在得到系主任的支持后向教育部申請時還曾受到過質疑,但在他們的堅持和努力之下最終還是獲得批準,使得安康學院成為當時全國唯一一所可以用文學創作作為畢業論文的高校。最終我的學年論文寫了兩章,3萬多字,畢業論文寫了二十章,近34萬字。老師其實沒有褒貶過我們寫出來的具體文字,只在1000余字的導師評語中對我們的整體創作進行了宏觀的總結,同時也讓我們在正文完成之外再寫一篇故事梗概、一篇創作體會,當然我們都誠懇地寫了致謝,一起成為最終的定稿。
經過前后近兩年的寫作,最終的作品能在導師評語中被李老師稱為“啟澤同學對自己大學本科階段的一次隆重總結和獻禮”,我是真的擁有了心花怒放這個詞的體驗。能夠認識李老師成為他的學生,也讓我真正認識到筆耕不輟四個字是多么生動。當然,除了情感上對我的肯定,老師也客觀地指出了我的這篇“在校學生的首部長篇習作”的不成熟的地方,那兩段文字對我而言就像一筆寶藏,讓我在之后的求學生涯中保持著追求進步的心態,才能在不同的階段取得一點點成果。
應屆考研失利,我沒有盡早就業,而是選擇了應征入伍。李老師說無論如何我這條路肯定是對的,兩年之后不管怎么選擇,這兩年一定會有收獲,還提醒我到了部隊除了服從命令之外,也要學會發揮自身的長處,靈活應對不同的情況。2016年9月入伍,2018年9月退伍,兩年中除了完成各種訓練和執勤任務,我還擔任了一年半的中隊文書職務,兩次獲評優秀士兵,并完成了300多篇日記,20多篇內網新聞通訊,5篇散文,兩首詩歌,以及一部軍旅加校園題材中篇小說的寫作。
退伍季時我也有過激烈的心理斗爭,作為已經本科畢業的大學生如果符合留隊要求選擇留隊,可以把上大學的四年換算成兵齡直接轉為二期士官,但我最終還是因為想繼續追求文學夢,想讓我的生活、我將來的職業選擇跟文學有更多更緊密的聯系,我選擇了退伍返鄉再次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我的復習時間只有4個來月,最終沒考上我的志愿院校“作家搖籃”西北大學,調劑回了位于我的家鄉漢中的陜西理工大學。
雖然是理工大學,但我們的文學院也有60多年的辦學歷史,有一批負責任的優秀老師。我的專業是文藝學,從我入學的2019年起,陜理工文藝學專業新增了文學地理學、文藝與媒介兩個新的方向,我還是選了最傳統的文學理論及批評方向。幸運的是雖然沒選文學地理學方向,但研一下學期我們還是有相關的課程要上。一接觸到它,我立馬被這個奇妙的新興交叉學科所吸引,原來文學研究還可以和這么多地理方面的科學技術方法相關,還能有這么強的實踐性。豐富的網絡課程,有趣的相關論文,老師的不斷啟發,打開了我的新世界。
突然有一天,我意識到李老師的中篇《郎在對門唱山歌》正是全國首部實名制小說,其中使用的地理名稱都是真實的、我國當前正在使用的地理名稱,他也跟我們聊過小說準備出版時編輯老師建議把開頭改掉,但李老師還是堅持了自己實名制的創作初衷,沒有進行改動。我的閱讀量還很有限,然而時至今日我也再沒有見到過類似的小說篇首句:“是城。是小城。是山城。是縣城。城的全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陜西省安康市紫陽縣縣城。”
不僅如此,李老師的長篇小說《鹽道》也是經實地采訪創作完成的,貫徹了他實名制的創作理念,而且他的計劃是用十年完成“鹽道三部曲”。我有了研究對象,李老師的兩部實名制長篇小說;又有了理論方法,新興學科文學地理學,可謂近水樓臺,不好好完成一篇課程論文的話真是一種辜負。學期結束,我的名為《試析“地理空間”“文學地理空間”的動態契合——以〈鹽道〉〈鹽味〉為例》的論文初稿成形,提交給了授課老師。
2020年國慶前夕,李老師“鹽道三部曲”的第三部《鹽色》出版的消息傳來。此時前一篇文章已被一家學報刊用,但我當然不能缺席對這部收官之作的研究,準備以《〈鹽色〉對“鹽道三部曲”文學空間的完成》為題再次撰寫文章。2021年初,得知第六屆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碩博論壇將在山西大學召開,為了更好地完成第二篇論文達到參會水準,我再次跟老師約了時間去拜訪并就有關問具體題采訪他,老師一如既往欣然接受。雖然在五一假期,老師還是保持著早上寫作的習慣,這天為接受我的采訪騰出了兩個小時,雖然我準備的問題根本不足以聊這么長時間,但老師不斷引導我發現研究和寫作中的問題,同時在回應中事無巨細、旁征博引,最終同我進行了近兩個半小時的交流。
經過修改完成并投給論壇的這篇論文順利入選參加匯報,還獲得了三等獎,最后也順利在《陜西理工大學學報》發表。我將對李老師的采訪內容整理為訪談稿,投給《安康學院學報》,也在畢業前夕發表見刊。在這些成果的支持下,我成功地應屆考取湖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首次到外省求學,去不同的學術圈增長見識,讀書致學?疾┥习稌r我給老師發消息道喜,還邀請他作為我的證婚人出席我將來的婚禮,老師不僅欣然接受,還說我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學生。之前老師說過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會被我的陽光帥氣所感染,我覺得老師難免謬贊并沒有放在心上,這次李老師對我稱最,一方面讓我真正體會到受寵若驚的含義,另一方面也讓我反思自己是否能像李老師那樣常懷對生活、對寫作、對教育、對學生的熱愛,讓我頓覺正是李老師不以外界評價標準馬首是瞻的生活態度,堅持自己對事物的看法的獨立精神,深耕一方水土不矢志不渝的定力,才讓他真實而自在的生活在當下,想自己所想,愛自己所愛,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這篇寫李老師的回憶散文是我最新的文學作品,成為李老師的學生之后,閱讀文學作品時我都會去想象作者本人是在何種境況下進行寫作,他或她的作品能夠在哪些層面上反映出具體的作者本人。對于人來說,文學是抽象的,而對于抽象的文學來說,與它相關的作者、讀者;贊美者、批評者,都是具體的人。李老師沒有因為從事抽象的文學寫作,而忽略作為人的自己和他人,也沒有在具體的人和事中迷離,失去對抽象的文學的敬愛。有記者曾問及他為什么在上海的事業呈現大鵬展翅的姿態時選擇“歸去來兮”,他提到自己的好友李肇正,提到文學與生命之間當然是生命更重要,所以要過好生活、放慢腳步去走人生路。作者、讀者對自己生命的尊重,未嘗不是對文學的尊重;對文學真正的尊重,或許恰恰就是李老師所身體力行地對具體的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