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婷
小時候,常常將老家和老屋等同一物,長大后,才懂得老家是故鄉,老屋是祖宅……
記得離老家的老屋不遠處的山上,有兩孔洞穴,加上四周的灌木毛竹,很像一只獅子,據老輩人講,祖上老了人,都要放進洞中,一方面守望著難以割舍的家園,一方面企盼后輩兒孫光宗耀祖。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虔誠地向洞穴行注目禮,然后蹀躞著走過長長的水泥小路,搖晃著笨拙的身軀踩一截松軟的田埂,再貌似優雅地邁過爬滿青藤的籬笆,經過泥土鋪平的院壩,上一級臺階,算是真正進了老屋。在上世紀80年代,兩層四間的土墻房,雖比不上四合天井,也算高高大大,氣度不凡。前面蓋著梳子齒般的泥瓦,后面蓋的淺灰色石板,就像孩童剛剃過的頭發,有棱有角,古樸稚拙。
老屋的莊基地是祖輩人精心挑選的,透過碧綠的稻田放眼望去,一條美麗的小河若隱若現,陽光下泛著翡翠似的鮮活之光。屋后臍帶似的堰渠,是幾百畝稻禾的命根子。前有月亮,后有蓮花。月照蓮花觀自在,水繞老宅聽瓦風。老一輩人說過日子就是要服水土,扯地氣,敞陽,依山傍水,冬暖夏涼。
童年的閑暇時光,我喜歡在房前屋后轉悠,聞五谷飄香,看瓜果溢彩,冊頁似的瓦片,如同古典女子翻卷著的秀發,層層疊疊斜倚著向屋脊飄散,似乎在流動,卻又在靜守。黃昏,炊煙從瓦罅中漫漫洇出,時而聚集成辮,時而散開成網,風兒呵口氣,就成了一縷捉摸不透的情緒,隱于家譜的智囊中。下雨,屋頂露出鯉魚背,欲游未游,似動非動,泥瓦都成了魚鱗,在閃電中發出幽幽的紫光。落雪,老屋裹著裘皮大衣,名貴大氣,華麗雍容。檐下掛著晶瑩的冰凌,如柱,如椎,如劍,讓我想起水晶鞋,想起童話小屋,想起白雪公主,想起那位白紗長裙愛寫抒情文字的才女。一個村莊如果沒有落雪,就像沒有了白發親娘,還有賞心悅目的苔蘚和瓦楞草,視它為最好的鎮宅之寶。
老屋里的那扇小窗,是老屋睿智的眼睛。每逢雨季,喜歡倚窗守望,雨弦彈擊瓦片,攪起棉絨似的輕霧,節奏舒緩,韻律清麗,有江南古箏的味道。在肅穆的聆聽和注視下,悟出滿臉滄桑的瓦和熱情洋溢的雨,都是不俗之物。
臥在老屋廚房的土灶,像下地歸來的老黃牛,細細咀嚼有滋有味的農家生活。四口鐵鍋,將其切割成幾何圖案。外婆,把填柴火當教鞭,灶當講臺,為我們傳承泥土糊口,積德興家的校訓。灶后的石磨,嚴重地消化不良,吃進堅硬的五谷,吐出瑣碎的生活積淀,外婆把磨推成一門藝術,上步,后退,雙手舉起繞著弧圈,像國標舞的起始動作。她雙手緊握的磨拐,被看成老式的鑰匙,啟開過我很多童年的心鎖。后來又把它當作留聲機上的唱針,聲音低沉渾厚,富有磁力,一聽就來精神,讓人亢奮,把一顆饑寒的心靈撫慰得服服帖帖。東窗改制的碗櫥,被蜜蜂相中,心安理得地據為己有。經常開門偷窺,看它們如何鉆箱、釀蜜、攜兩團花粉朝格眼填充。現在想起來,蜜蜂的舉動,很像在稿紙上爬格子,點撇豎捺,字句段篇,寫些甜蜜的抒情文字,鮮活,生動,激情飛揚,是那個年代最好的有聲讀物。盡管每年都有很多的蜂蜜溢出,并未想去分一勺飲,被看成家業發旺、五谷豐登的象征。
老屋古董般存在的吊罐,黑皮南瓜似的在空中悠閑地亮著肚皮,來了客人,圍爐而坐,享受眾星捧月般的禮遇。別看其貌不揚,內涵卻豐富,可以舀出別致的農家菜譜。墻角掛著不同風格的農具,如古戰場上的十八般兵器,借門縫亮度閃著寒光。陽光燦爛的日子,瓦隙板罅中射出一根根光柱,像舞臺上的追光燈,室內所有的人包括雞鴨貓狗都來亮相,定格成一幀樸素的剪影。童年常到庭院的伙伴家串門,房間一片燦爛,玻璃瓦不亞于夜明珠朗照,雖然落了灰塵,灑下來閃閃爍爍的光斑,是那么璀璨,那樣奪目,在幼小心靈留下過亮麗的記憶,極大滿足了一顆童心的渴求。
如今再回望,老屋有點斑駁,有點瘦弱,有點矮小。翻蓋一次,就要丟棄一些破碎的記憶,又仿佛有一只時光的巨手,把凝重和多味的篇章,從我腦海里一頁頁地往前翻動,帶著風聲、鼾聲、瓦礫聲、呢喃聲為彌補缺額。石板泥瓦房日漸稀少,老屋的記憶,與童年、少年和青春一樣,越來越遠,越來越難以舍棄。站在記憶悠遠的隧道口回望,這充滿懷舊色彩和鄉土氣息的平民住宅,一如年代的人和事,永遠暖暖地留在舊相冊中,不時讓我記起,自己的根在何方。
老屋的墻是泥土筑的,瓦是泥土燒的,人們走的每一步都踏實在泥土之上。因此,對老家的思念就叫鄉愁,對老屋的眷顧就叫鄉情,對生養之地的懷想就叫鄉土。鄉土是人類一切深情的母體。鄉土,早已是一種水乳和血肉的關系,如一壺濃茶,一罐老酒,舍不得一口飲盡,唯恐難再。鄉土是一種肥沃,鄉土是一種富饒,鄉土是一種無法排解的心疼。老屋是什么?老屋是老人的屋,是遠離鄉土之人解不開的心結,是從墻基里抽芽跑到鄰家生活的一截竹鞭,是走進故紙堆里又被人挖掘整理出來的鄉土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