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承元
“天下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這是千百年來國人對讀書重要性最簡要的概括。歷代前賢更有精辟的論述,此摘錄幾條以醒眼目?鬃诱f:“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孔子訓導學生要讀《詩經》,《詩經》在激發情志,輔弼事功方面具有重要意義。這是孔子對《詩經》的認識,也從一個層面論述了讀書的重要性。漢代劉向認為“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劉向認為讀書是啟迪智慧的鑰匙。宋代歐陽修說:“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南宋朱熹亦說:“為學之道,莫先于窮理;窮理之要,必先于讀書。”歐陽公、朱子認為不讀書就無從談做學問。清代康熙帝在訓誡子孫時說:“字乃天地間之至寶,大而傳古圣欲傳之心法,小而記人心難記之瑣事。能令古人今人隔千百年覿面共語;能使天下士隔千萬里攜手談心;成人功名,佐人事業,開人識見,為人憑據,不思而得,不言而喻,豈非天地間至寶與?”書籍之寶貴,讀書之重要,康熙帝說得很精細。晚清曾國藩說得更深刻:“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
樂黛云先生說:“生命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在我看來,減少煙塵,助燃生命火焰的最有效途徑還是讀書。
人們總喜歡說“讀書改變命運”,這種說法我卻不大贊同,因為這里面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氣息,好像不讀書或讀書少的人命運注定悲慘,生命必然下賤似的。在我看來,讀書就是一種生活方式。這里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讀書可以開啟新的生活方式。農民因讀書而成了農技專家,工人因讀書而成了工匠,學生因讀書而成了官員、專家、科學家;本無某一方面的興趣,因讀書而有了興趣,愛上了某一行,而取得了成就;抑或本有惡習,因讀書而自我教育,去除了惡習而提高了生活品位等。第二層意思是讀書本就是生活的組成部分。宋代的黃庭堅說:“一日不讀書,塵生其中;兩日不讀書,言語乏味;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雖說得有點夸張,但思路是清晰的,可信的。當今時代,讀書不是書生的專利,而是要求全民閱讀,讀書是生活日常?偰苈牭竭@樣一句話,“工作太忙了,哪有時間讀書”。這話初聽沒什么毛病,細思卻有問題。這是把工作和讀書割裂了,工作是工作,讀書是讀書,工作和讀書似乎沒什么關聯。試想一個只知工作(干活)而不讀書的人,他的工作成效會怎樣呢?指望他創造性地工作,那種可能性太小了。比如,一個教師,只知課堂教學而不讀書或者很少讀書,他的課堂質地能高嗎?學生的創新性思維能培養出來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讀書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它支撐我們創造性地工作?滴醯壅f:“故朕理天下事五十余年,無甚差忒者,亦看書之益也。”書不要只放在書柜里,它可以置于案頭、床頭、沙發頭、茶幾上、旅行袋里,下載至手機、電腦里,隨時可讀,而且還能時時提醒我們,書是用來讀的。滿眼是書,豈有不讀之理?走出校門,工作之中,讀書的時間是碎片化的,不要設想哪段時間我正襟危坐,閉門讀書,那幾乎不可能。可行有效的方式是有一日時間讀一日書,有一小時時間讀一小時書,有十分鐘時間讀十分鐘書,室內室外,居家旅行皆可讀。日積月累,歲歲年年,積水成淵,積土成山,讀書的時長和數量會是相當驚人的。
書生的生活方式就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書生要立志成為一個博學之人。只有博學,才能博識;只有博學,才能融會貫通;只有博學,才能明辨世事。井底之蛙,一片聒噪,聲音很高,但無真知。比如看到現實生活中某些價值不對等的現象,就說“讀書無用”。比如看到儒家思想的某些糟粕,就認為儒家思想一無是處。比如同一詞牌往往有數個乃至十余個變體,你只讀過一種格式,發現別人填的詞與你所讀的不一致,就說別人錯了。這就是讀書不博而又自以為是鬧的笑話。要做博學之人,必須廣泛閱讀,有關生命健康的書要讀,有關衣食住行的書要讀,有關自然規律的書要讀,有關人文社會科學的書要讀,這里所說的書是通識性的書,目的是讓人知道,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現在生存狀態如何?——做一個明白人。博學固然好,但人生有涯,書籍卻如汗牛充棟,有限的一生是無法窮盡的。那就需要選擇,你的情趣,你的專攻,你的職業,你的閱歷等等就是你選書的標準。另外,你一看即懂的書就不要再讀了,因為它對你無所幫助,消耗光陰而已。你要選讀的書是那些要通過咀嚼消化才能懂的書,這樣的書才能讓你廣才增識。讀傳世經典,往往似懂非懂,甚至深奧難懂,這就需要你耐住性子,一遍一遍地讀,每次懂一點,積累起來最后就真懂了。古人云“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就是這個意思。前人講“開卷有益”,這話不完全正確。圖書市場歷來魚龍混雜,今天尤其嚴重,一些人對天地人生本無甚識見,為了現實功利或附庸風雅,也舞文弄墨起來,這類文章,這類著述大多是淺見、偏見甚至是謬論,是沒必要讀的。讀書要解決好博與專的關系,精讀與瀏覽要區別對待。
能參透天地人,千百年正確,放之四海正確的書是很少的,甚至是沒有的。書是人寫的,人生活在一定的時代里,一定的空間內,其認識不可避免地有局限性。孔孟主張仁政,商鞅、韓非主張法治,后來,仁政、法治成為治國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僅以仁治天下或僅以法治天下,能迎來理想盛世嗎?事實證明不能。所以要“審問之”。孟子早就發出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之論。孟子認為《尚書·武成》記載周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血流漂杵是不可信的。周武王是仁義之師,商紂王暴虐,其軍隊紛紛倒戈,牧野之戰怎么會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把舂米杵都漂起來呢?孟子以仁心“審問”這段文字,認為它不真實,然而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孟子的認識也未必正確。推翻前朝,武力奪取政權,絕不會和風細雨,流血是必然的。孟子夸大了仁的力量。善讀書的人,往往有質疑意識,批判精神。
語言很難完整準確地表達人的思想情感,再從語言轉化為文字,其意味難保不變;后世人根據時代的需要,基于時代的認識,解析前人的著作,其意味會再變,甚至面目全非。比如《尚書·虞書》“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這里描述的是一群原始人扮演成各類動物,隨著音樂起舞的場景。文字表達時卻將扮演動物的人寫成了“百獸”,后世儒生神化圣人,夸大德政的力量,將這句話解釋成圣人臨朝,各種野獸都溫和了,沒有了獸性,隨著音樂跳起舞來。所以讀書要“慎思之”。要努力地回到著作所產生的時代,和作者對話,想見作者的音容、歡笑與眼淚。比如今天的初中生讀《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老師解釋說,學習并時常復習,不是很快樂嗎?初中生很疑惑,不是說“學海無涯苦作舟”嗎,讀書學習算不得快樂的事呀。孔子生活的時代,生產力低下,普通百姓連生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貴賤等級分明,下層民眾很難有機會讀書學習。孔子主張有教無類,開門授徒。所以他對弟子感嘆:“孩子們,你們獲得了讀書學習的機會是多么不容易呀,你們學習知識并通過習得變成自己的見識,最終形成能力,這是多么快樂的事啊!”這樣貫通理解,學習并習得當然是那個時代的子弟非常快樂的事。又如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天一般解釋為朋友遠道而來,是一件快樂的事,我想孔子的快樂度不會這樣低吧。孔子那個時代有游學的風尚,志同道合的人從遠方來切磋學問,探討天人大道,孔子認為那是無比快樂的事。因為孔子一生都在探尋大道,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里關鍵是對“朋”的理解,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我們今天所說的朋友,而要理解為志同道合的人,是有道之人。有道之人遠道而來,自然不是為游樂,而是為了游學。善讀書的人,往往是善于思考的人,學與思結合至關重要。
讀書還需要辨別。古人也寫錯別字,形似字在傳抄、刻板時容易出錯,今天用拼音打字更容易出現別字,辨誤糾錯是科學的態度,迷信書本而將錯就錯,這是書呆子的做派。比如康熙帝《庭訓格言》:“能令古人今人隔千百年覿面共語;能使天下士隔千萬里攜手談心。”古人作文遣詞往往兩兩相對,這里的“攜手”與上一句“覿面”就是兩兩相對的?捎腥藢“覿面”抄寫成了“觀而”,這就是不知辨別、不加思考造成的。我們在校注漢陰《沈氏家訓》時,原抄寫本第十三則“祭先必致其豐潔,置業毋容以勒指”。“勒指”是講不通的,也沒有這個詞,這里可能出現了傳抄錯誤,因為“指”與“掯”字形相似,讀為“勒掯”意義馬上就通了,是強迫、刁難的意思。古人作文,文末記錄寫作時間,時X年X月,習慣性地用“時”的異體字“旹”,你不能誤讀為“耑”或“旨”?贪逵∷r,后一個字重復前一個字,常將后一個字寫成“匕”,如“君匕臣匕”,你要明白這就是“君君臣臣”,而不能讀為“君匕臣匕”。古人習慣在表字后面加上一個“甫”或“氏”,你就要明白“甫”或“氏”前面的字即是此人的表字。書法作品改變字的結構,多一筆少一筆屬正常現象。比如承德避暑山莊的“避”字,康熙帝就多寫了一橫,今人硬是說康熙帝寫了錯字或者是編出許多故事來圓。最麻煩的是古代的文字避諱現象,這需讀專著才能解決。讀書勘誤辨偽是專門的學問,也是讀書的智慧。
讀書最重要的還是“篤行”,將閱讀與實踐結合起來,在實踐中檢驗書本知識,創造新知識,形成人生智慧,你就是一個善于讀書的人;否則,書還是書,你還是你,那就是讀死書,死讀書,書呆子,迂腐。讀書貴在融會貫通,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讓書活起來,人也活起來。
生活的方式是多姿多彩的,讀書的“姿態”也是變化不同的。清初的張潮說:“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明末清初的金圣嘆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雖然我們不能拘泥地對待上述論調,但其論理還是正確的。四時輪回,年輪增長,人事變遷會影響讀書的心理,在一定的時空,一定的環境,一定的年齡段選擇什么書來讀是有講究的?傮w而言,以合宜為原則。書的體類繁多,不同的體類有不同的讀法。比如,讀經要尋求微言大義,但不能以讀經的方法去讀小說,在“假語村言”里尋求微言大義,就成了“索隱派”了。史書記人記事貴在真實,演義小說依據史實敘事,允許虛構。你不能把《三國演義》里的人物等同于三國時期的歷史人物;同理,你也不能用《三國志》里記的人物、事件去要求《三國演義》的人物和事件一一相符。董仲舒說:“詩無達詁,文無達詮。”對詩文的理解不要求答案唯一,保持詩文情感色彩的多姿多彩,正是文學作品的魅力之所在。對詩文也不可過度闡釋,漫無邊際地解讀,則失去了文本的意義。比如唐代韋應物的《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是一首很有意趣的山水詩,詩人此時或許有失落之感,但你把這首詩解釋成賢能在野,小人在朝,朝局危亂就不合適了,也沒了意趣。保持讀書“姿態”的多樣性,你的生命也會豐富多彩!
最后用《浮士德》里的一句話結束此短文:“親愛的朋友,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樹常青”。
作者簡介:戴承元,男,陜西紫陽人,曾任安康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發展規劃處處長、陜南民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現退居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