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承鉅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對劉旸光先生的印象,恐怕沒有比“書如其人”更為貼切的了。
縱觀劉旸光先生的作品,其正楷筆致遒勁、骨肉停勻深諳晉唐書理;所做隸書,結體開張、筆意瀟灑、饒有“石門”的遺意;其草書氣機暢達、空靈疏朗、暗合明人意趣,而篆書則變化多端、垂腳舒展、顧盼自然,大有周秦風韻。在騰挪跌宕的線條構筑的黑白空間,捕捉轉瞬即逝的靈感。他的作品意在筆先,胸有成竹,中側鋒并用信手揮灑,一氣呵成,筆墨酣暢、淋漓盡致,如入無人之境,觀賞先生作書簡直是超然于物外的享受。
劉旸光先生揮墨書寫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有多種機緣的,作為從小就酷愛書畫藝術,而且又是從事群眾文化工作的我,有幸與旸光先生是近鄰,劉旸光和我父親是兒時同窗,又是大哥的蒙師,這在當時我全然不知曉。記得20世紀70年代末當時安康縣文化館舉辦國慶書畫展,在建司工作的書法作者牛謙才竭力向我推薦先生的書作參展。
于是我就和樊道成先生一同登門拜訪了先生。一進門就驚呆了,看見滿屋懸掛的書法作品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宏大境界,深深地揪住了我的心弦,正、草、隸、篆無一不精。說老實話,自工作以來確實見證不少知名書畫家,舉辦過不少次書畫展覽,欣賞過不少古今墨寶,而駐足旸光先生的作品之下,似乎有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感覺,真沒想到安康這塊藝術沃土竟然有如此世外“高人”!
這大概就是“緣”吧,大凡一般書法家也不過精于一兩種書法體裁,就連我從小師從的安康書法大家白黎修也僅習兩種書體而已,然而旸光先生四體皆通,且爐火純青自有獨到之處,字字珠璣,別具一格,不落時俗,真是大開眼界。
夏雨春雪秋夜月 唐詩晉字漢文章
斯時先生女兒為我們沏茶,一看竟是小學同窗劉家泉。細談之下,才曉得先生的離奇遭遇,真是大難不死,劫后余生。先生父親系前清秀才,受其影響,家學淵博,從小臨帖有著深厚的書法功底,師范畢業后就已是蜚聲安康的青年書法家,曾受到書法大師于右任的教誨,幾十年宦海沉浮歷盡滄桑,憑著對書法執著的追求,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支撐下,才度過了接二連三的磨難。后來,先生終于盼得和煦春風,這只秦巴鳳凰終在涅槃后獲得新生。
再看先生的家中,別無長物,一張老式床架揭起被褥就算是書案,旁邊靠著一個不知用了幾代人的三屜桌也早已殘缺不全,床邊一個石炭地爐子和鍋碗是全部家當了。小小的斗室是廚房、臥室、書房兼會客室,真是“多功能”了,如此的簡陋居室作書論道能出精品,除非要達到忘我的境界,旸光先生正是凈化自我,所謂“胸中成見盡消除,一氣如云自卷舒”。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當時想展示先生的作品,頗費周折,后來就采取了“技術”處理,用別名——劉同。先生的作品無論布置在展廳的任何部位都顯得耀眼奪目,呼之欲出,頗受稱道。自此以后先生的作品從漢濱區上到市里,從市里到省上直至全國各級報刊發表或展出均獲各種不同獎項,受到書畫界同仁的廣泛贊譽。劉旸光先生的書法作品不脛而走遍祖國各地,劉旸光的名聲為之遠播。
蝶戀斯馨
旸光先生不僅書品高潔,人品更是堪稱典范,與先生多年的交往深有感悟。先生身心曾遭受巨大打擊摧殘,然而從未有絲毫怨天尤人或滿腹牢騷之氣,更沒有絕意人生,狂放不羈。而是安貧樂道,生活十分清苦,每日卻筆耕不輟。慕名求字者,拜師求學者絡繹不絕,先生總是熱情接待,有求必應從未收取分文。我就曾向先生推薦過趙宏勛、李青、來寶屏等不少優秀弟子,先生都苦心栽培,不但教授書法技藝,還教誨如何做人,為安康書壇培養了一批又一批青年書法精英才俊。當時為了幫助先生渡過生活難關,我們一眾弟子們極力向一些部門、機關、店鋪推薦先生書寫牌匾,獲取一些微薄酬勞補貼生活。先生從不計較所贈物有所值多少,即使不給錢也照寫不誤。
記得1984年的冬季特別寒冷,不知哪位弟子送先生一床舊電熱毯,漏電失了火,將被褥燒得精光,得知后去看望先生并送去文化館補助的區區40元錢,先生稱無功不受祿,堅辭不受。后來只好變通一下,請先生寫了四個大字,謂之稿費,先生方才勉強收下。
年關將近,為了接濟先生,時任安康縣文化館萬安祿館長與我一道,給先生送去幾刀紅紙和墨汁,讓先生在門口擺攤書寫對聯掙點錢,先生笑了一下說道:“請把東西帶回去,感謝組織的關心照顧!我的字賣不出去,我寧可去砸炭也不去賣對聯。”我們好生納悶,后來才曉得先生為了生計曾經友人介紹給鐫碑匠人,以兩元錢一通的價格書寫碑文,刻好后主人不懂書法,嫌筆畫粗細不勻,硬是不要。好端端一塊可以傳世的楷書碑文就這樣給磨去了,令人啼笑皆非。這些人喜好的是方方正正,筆畫粗細一致的匠人字。先生書品高潔難入時人之眼,不對庸人胃口,難怪先生不去賣對聯了。這時我想起國畫大師齊白石曾有一幅畫跋語這樣寫道:“費盡千辛萬苦,練就一粒丹砂。”便是存照。事后先生頗有感慨地為我書寫了一幅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洋洋三百余字清一色正楷工筆,真是不同凡響。后來無論文化館或書畫協會組織舉辦的多次春聯義寫、送文化下鄉活動,還是深入工礦企業,先生從不推辭,欣然前往。其作品廣泛流傳,越來越受到人民群眾的賞識和喜愛,爭相收藏。
心聲
先生生性幽默,為人豁達開朗,對我這個子侄之輩的忘年交并不以師長自尊,無論工作生活遇到困難總是耐心開導,用他自己的經歷教我怎樣處世,又如何去善待別人。還專門為我書寫了孫中山、董必武、朱熹等名人先賢名句作為座右銘,令人獲益匪淺。先生以古稀高齡贈我之書作均以世兄稱謂,令我茫然。先生解釋一則為世交,二則減去他年齡的大頭,零頭仍比我小,所以世兄見稱。這種謙虛,達觀的處世之道非有超凡脫俗的大道風雅不可。
1988年,中國畫壇號稱“蝶王”的王冰如女士,以80歲高齡回到她曾工作生活10年之久的第二故鄉安康舉辦畫展,并且以詩書畫會友,特邀旸光先生和金州著名詩人劉寅初老人同游香溪,冰如老師興之所至,巧繪墨蝶,說道“人言寅初老弟有曹子健七步成詩之才,今日以十步為限,將此畫為題,賦詩一首,旸光老弟書于其上如何?”寅初老只走了三步便道有了,于是順口吟誦,旸光先生揮毫急就“花中仙子蝶中王,蝶舞籣叢花更香,化蝶莊周終是夢,喜看蝶王飛安康。”一筆流暢的行草躍然于畫上,相輔相成,真是詩情畫意天作之合。一幅難遇難得難覓的“三絕圖”誕生了。冰如老師感慨萬千,說到“二位弟臺才高八斗,只可惜待在安康這個貧瘠的地方被埋沒了也!”這個場面是一種巧合,正是旸光先生“萬事隨緣”的結晶,爾后經書壇大家陳少默先生為之題跋做款,更是錦上添花,成了四絕圖。冰如、少默、旸光、寅初先生已然作古,這段翰墨丹青之情,將永存世間傳為藝術佳話。
旸光先生淵博的家學,深厚的學養為其書法技藝開掘出流淌不盡的源泉,正是他那非凡的經歷與盤踞胸中的郁勃之氣,鑄就了別具一格的藝術風采?v觀先生書法字里行間的布局、結構、章法,即可以領略其高深的藝術修養。一般書法家給自己作品題款尚膽怯,更何況給山水畫人物、花鳥畫題款署名,書寫跋語,要求書者不但有深厚的文學功底賦詞作詩,再根據畫面的風格,畫中所留空白虛實照應,用筆用墨的變化去應對,好的款跋使作品升華。而先生無論行、草、隸、篆,縱橫涂抹,信手拈來如行云流水,宛若天成,令人折服,先生曾為不少后學作品撰寫款名,跋語至今記憶猶新。
1995年夏初,我負責編撰的《安康書畫精品選》。歷時三載,書中收集了自清末以來至今安康書畫名家作品181幅,正式脫稿。特地從西安請來81歲高齡的著名書法家、省書協副主席陳少默返回故里,為該畫冊題寫書名并做藝術指導,同時與旸光先生一道,做最后審訂工作。此時先生好像意識到,這或許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相見面了。兩位師長神交已久,書信往來,詩書傳情有著真摯的友誼,少默對旸光先生的作品推崇備至,對其人品更是稱頌不已,每次來安康總要拜訪旸光,而旸光先生每次都要親自為少默先生送行。
微雨燕雙飛 落花人獨立
這次為了保密,怕有人打擾陳少默先生工作,就秘密安置住宿在安康水電廠。臨行前夕,在漢濱區招待所宴請有關人士并接來旸光先生與之話別,并再三聲明不送行。誰知旸光先生回家惴惴不安,一宿沒睡好覺,后來干脆就坐以待旦。凌晨不到六點鐘,拄著拐杖來到漢濱區招待所,一問方知少默下榻在安康地區招待所。急忙趕往駐地,為不驚動先生休息,徑直坐在房門口打瞌睡。七點多鐘少默先生打開房門嚇了一跳,原來是老友送行來了。這時我恰好趕到,少默先生讓我安排車送旸光先生回家。先生執意堅持要送到火車站。誰知此趟車停經三站臺,幸虧我事先安排護送少默先生的一位好友,是本次列車車長,背起腿腳不便的旸光先生到了三站臺。兩位老人互道珍重,情緒激動,眼上都掛著婆娑淚花。列車開動前,少默招手我上車,說:“我帶的錢已給恒口老家鄉親們捐贈,僅剩二百元,等車開走請你把它交給旸光,讓他買些營養品補補身子。”列車徐徐開走,先生手握二百元鈔票,久久望著遠去的列車。此時我想起了古人的那首詩句,雙軌并行長千尺,不及旸光送我情。
1996年9月9日,旸光先生病故于安康果園小區家中,享年83歲。我們失去一位良師益友,安康書壇痛失了一位風范大家。先生走了,他帶走著兩袖清風,帶著他一生的坎坷磨難與悲歡離合,卻給我們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翰林墨寶和高風亮節,燭照后世,精神永存。
編后語:趙承鉅先生是安康著名的書畫家、篆刻家和集郵家。他擅長中國山水、花鳥畫創作,潛心于篆刻、肖形印和磚刻造型藝術,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展覽并發表于國家級及省、市級報刊,為郵政部門設計了100余枚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紀念封、戳,設計的“安康地方通信建設附加費”郵品發行全國。罹患疾病期間,他多次為本刊提供書畫作品,本文是他生前最后為本刊撰寫的緬懷書壇大家劉旸光文稿,今特刊之,以懷念兩位安康文藝界忘年之交的情誼。
(圖片均為趙承鉅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