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順
張軍勝的人生際遇里,有兩個漢城。
一個在西安市未央區,那里是漢王朝都城故地。張軍勝從部隊轉業,先是被安置在漢城湖邊的一家單位工作,隨后又在這里買房、結婚。漢城湖邊有他溫暖的港灣,那里住著他的母親、妻子和女兒,晨光中,暮色里,常見他們一家攜手漫步的身影。
另一個漢城在陜南紫陽,是漢江邊的一個小村子,張軍勝在這里駐村幫扶已經有3年零10個月了。
軍勝駐村
漢城自帶“大風起兮云風揚”的豪壯,而草川多有“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寒苦。草川村與漢城村合并前,村民們都想保留自己村的名字,為此費了不少口舌。幾經比較,選了“漢城”。
在紫陽縣的176個村中,叫“城”的僅此一個,多以“梁”“埡”“巖”“河”“灣”“溝”命名,可以想見,這定是個山高水急的地方。正是因為特殊的地理條件制約了經濟社會發展,紫陽縣在脫貧摘帽前是國家深度貧困縣。在脫貧攻堅期間,陜西省委、省政府向紫陽縣派出了23家中省單位開展定點幫扶。
盧世勇是他們單位派駐的第一任駐村幫扶干部,雖然是臨近退休的老同志,可帶領群眾建茶廠、種香菇的勁頭,一點也不輸年輕人。2020年3月底,張軍勝作為廳里駐村幫扶工作領導小組的聯絡員,陪分管領導一起到村上調研工作,看望駐村干部。返程的路上,領導問:“軍勝,盧世勇同志已經59歲,即將退休了。你愿不愿意來駐村?”張軍勝說:“我是當兵出身,聽黨的話。”
第二天,廳里領導到他家里走訪,當面征求了張軍勝母親、妻子的意見,她們都表示支持。4月1日,廳黨委會議通過了選派張軍勝同志駐村工作的決議。
4月2日,張軍勝就帶著生活用品前往紫陽縣漢王鎮的漢城村。這天是星期四,他完全能以交接工作或者置辦駐村用品為名,在家里過完周末再到村上去。“為什么這么著急呢?”我問。張軍勝還是那句話:“我是當兵出身。”
被扣一分
張軍勝的家在秦嶺北邊,如今要駐扎到秦嶺南邊去,他的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牽掛。畢竟母親的年齡大了,妻子上班、孩子上學去了,家里就只有她一人在家。雖說是只隔著一個“嶺”,那卻是300公里的距離,5個小時車程。
讓張軍勝感到欣慰的是,鎮上很關心這些外來的幫扶干部,騰出了鎮干部的宿舍供他們住,用餐在政府的機關食堂。
從居住的鎮政府宿辦樓到漢城村委會上班,只隔著一條短街,走路也不過兩三分鐘。他每天在鎮政府機關食堂吃過早點,要么在村委會處理事務,要么和村組干部到農戶家中走訪,他開著自己的私家車,早去晚歸,生活倒也規律。
在2022年的一次交叉檢查中,抽到了漢城村,外縣來的幾名干部對村上的鞏固銜接和鄉村振興工作都表示肯定。當詢問第一書記李軍勝的住處,他如實回答:“住在鎮政府的宿舍。”
檢查組的干部說:“駐村就應該住在村上,怎么能住在鎮政府呢?”這一條,得扣分。
鎮村干部都幫張軍勝解釋:“他住的地方離村委會只有兩三百米遠,鎮政府的駐地本身也在漢城村委會的轄區內。”
檢查組的干部依然認定這是不合規的。張軍勝沒有言語,利索搬進了村里。
撤與不撤
秦巴山區年降水量高,經常發生暴雨、洪水災害,當地有“三年一小災、十年一大災”的說法。張軍勝和駐村幫扶工作隊的隊員,一到夏秋季節就繃緊了神經。
2022年8月26日這天,漢城村有兩件重要任務:疫苗接種,防汛防滑。
早上8點多,張軍勝就來到漢城村7組,督促大家早點收拾完家務,然后去鎮上衛生院打疫苗。農家雜事多,張軍勝耐心地等著他們喂了豬,喂了雞,洗完手臉,又換一身干凈衣服,再鎖上門。湊了三四個人,張軍勝就用自己的車送到鎮衛生院,等他們打完疫苗,再送回村上,又接走下一批打疫苗的人。
下午2點鐘左右,張軍勝正前往王文奇家,接他們一家人去鎮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風吹得苞谷葉子“呼呼”的響,不時有雨點子灑落在汽車擋風玻璃上。張軍勝的微信上已收到縣防汛辦、氣象局發布的第三條防汛預警,晚上有大雨。
王文奇家正在滑坡點上,前幾天下雨,兩間房的后墻倒了,一間臥室的屋頂坍塌了,還沒來得及修繕。張軍勝知道他們二女兒的房子在集鎮安置點,二女兒、二女婿常年在外面打工,王文奇的老伴住在這里,照看外孫們讀書。他心里想,王文奇一家打完疫苗就住在安置點里,等天晴了再送他們回村上。
哪知王文奇特別倔,老兩口不僅不去打疫苗,也不愿意離開家里。
“今晚暴雨呢,你這房子本來就危險,要是倒塌了怎么辦?”張軍勝對兩位老人說。
“不得垮,我自己的房子我知道!”王文奇固執地說。
一個勸說撤離,一個堅決不走。倒是王文奇5歲的外孫女著急了,她緊緊拉著外婆的腿邊哭邊說:“婆婆,晚上不要住這里呀,我害怕!”兩位老人心軟了,這才收拾東西,乘坐張軍勝的車來到鎮上。
兩位老人接種完疫苗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王文奇對張軍勝說:“還得麻煩你一趟,我要回家去喂豬,順便拿點東西下來。”
張軍勝又把王文奇從鎮上送了回來。到王文奇家有一段土路,下雨天視線不好,張軍勝就把車停在干線公路旁,陪著王文奇步行回家。
一到院子,王文奇說要先看一下圈里的豬,張軍勝也跟了進去,只見一頭母豬正奶著10來只小豬仔,豬仔剛滿月的樣子,圓滾滾的。
張軍勝不會喂豬,也幫不上什么忙,他面色有些焦急,不時瞅瞅天色,轉到屋后面看一看垮塌的后墻,又轉回來看王文奇給豬弄吃食。
天已經黑盡了,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王文奇說:“張書記,我不走了,你趕緊回吧。”
“今晚必須撤離這里!這么大的雨,多危險啊!”張軍勝犯急了。
“你看這小豬兒,怎么讓我放心的下!再有個把月就能賣了,隨便也能賣個萬兒八千,一年到頭就等它下一窩仔仔。”老人幾乎是在央求他。
看來王文奇早就打定主意要住在家里的。怎么辦?
眼下最緊急的事情,就是確保老人的安全。要是墻倒了房塌了,這單家獨戶的,連個照應都沒有。
張軍勝決定留下來陪著王文奇。
老人打了熱水,招呼張軍勝洗了臉,又洗了腳。
王文奇家能住的就只剩一間臥室,靠墻擺了一張陳舊的木架床。張軍勝躺在外側,王文奇躺在里側,兩人聊著王文奇的家事。
9點多鐘,王文奇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張軍勝聽著老人的鼾聲,卻沒有了睡意。
晚上11點鐘,他覺得胸悶,心里發慌。張軍勝想,可能是今天太勞累,睡一覺就沒事了。
一會兒,他的妻子方娟英打來電話,張軍勝隨口說起胸口有點不舒服。
方娟英問:“你在哪個位置?”
張軍勝說:“在村上,在王文奇家里。”
“你立即跟村干部聯系,到醫院檢查一下!”方娟英也不知道王文奇家在哪兒。
張軍勝說:“當兵那么多年,身體素質一直都很好,沒事兒。”
方娟英知道張軍勝的倔,知道漢城村7組山高路遠,她說服不了張軍勝,就直接撥打了紫陽縣人民醫院的急救電話。
凌晨零時30分,救護車開進漢城村,接走了張軍勝。
經過紫陽縣人民醫院急診科檢查,初步判斷是心腦血管病,并辦理了住院手續。
早上8點,張軍勝的單位得知了他的病情,領導安排負責駐村幫扶的處長來到紫陽,把張軍勝接到西京醫院,做進一步檢查和治療。
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張軍勝的病因是心臟卵圓孔未閉,因為勞累導致心臟卵圓孔滲血。醫生勸告張軍勝,別仗著年輕逞能硬扛,這病如果不及時治療,滲血過多的話,就會引起腦梗等疾病。
張軍勝在西安順利接受了手術治療。出院后休息了一個周,又回到了漢城村。
張軍勝的單位領導隨后來到村上指導災后恢復生產,并帶來了10萬元救災資金。王文奇一家作為重災戶,得到5000元的救災款,鎮政府又為他家發放了臨時救助款3000元,并配套住房改造提升項目,對住房進行了加固維修。
忠孝兩全
漢城村的冬是充滿生機的,清清的漢江潤澤兩岸,綠綠的茶園環繞山間。
去年年底,張軍勝的母親來到漢城村。
這次是張軍勝開車從西安接過來的。與20年前到寧夏的軍營里看張軍勝相比,老人的身體已不如當年健旺,張軍勝也不放心母親再坐火車倒騰。
其實,老人這次過來是養病的。
前一段時間,老人站在梯子上取東西,梯子滑倒了,老人摔了下來,導致右手骨折,左手肌肉拉傷。張軍勝在村上回不去,他的妻子和上大學的女兒不得不輪流請假照顧老人。現在骨折處已經打上了石膏,張軍勝就把母親接到村上住一段時間,給妻子和女兒減輕一點負擔。
母親的雙手使不上力,不能換著花樣給張軍勝做面食了。張軍勝倒是在母親的指揮下學會了不少手藝,油潑面、臊子面、拉條子做得有模有樣,恍惚間,吃出了漢城湖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