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壯壯
雨霽天晴,寰宇澄清。天心處更是藍得要滴下來,仿佛一匹光滑的湛藍緞子,仿佛一只最純凈的水晶石杯。風徐徐吹來,剛剛洗過的頭發和雨后的青草一樣地在風中輕輕搖動,恍惚間,竟覺得自己變成了大地,不由得躺下來,與真實的大地合二為一。于是,視域中的天,更藍,也更寬展了,似乎無邊無垠,朵朵絮狀的白云悠然飄游,像極張著白帆的巨大航船。在風中,云船行過之處,蕩起漣漪,一環一環,如夢如幻,如世界美好般環環相扣。
好久沒有在風中,如此閑適地看云了。
細細回想,近幾年的光陰中,真的從未出現過今日這般美好的風景?還是自己被圈定在固定的圈囿內,未敢嘗試逾越,從而錯過諸多美景?
去年今日,春光應當還是一樣的春光,一樣的春和景明,一樣的云白風清,有悅耳的鳥鳴,有芬芳的花朵,但說實話,我并沒有儲存下什么美好的回憶。彼時的我還未曾找到工作,考研考公均名落孫山,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上岸”,自己卻溺于水中,心里五味雜陳。那會兒的我,雖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常常試圖用叫罵或者沉默來掩飾內心的慌張,但就像赤腳在泥土上行走一般,一切全是一目了然的。我以為跺幾下腳,吼幾嗓子,便可以震懾生活,可其實連自己都無法被說服。
情緒的失落與內心的慌張,必然伴隨著興致的蕭索。于是來去匆匆,景色也從不敢賞,可找工作的進度卻并未因此而加快,再加上畢業前的種種瑣碎,許多時候,自己都覺得已經忙到頭腦發昏、四肢疲軟了,可睡前一回顧,又仿佛一天什么都沒做。那些日子,就像一本荒涼的暑假作業,內容其實并不深奧難懂,但每每看到,都讓人感到無比煎熬。
時間再往前追溯一年,也就是前年。前年并不比去年好。初入大三,學業的壓力較之于大一大二,陡然加重,本就有些手忙腳亂的自己,又被迫面對人生又一個十字路口的抉擇:是升學繼續讀書,還是就業。其實生活是沒那么多選擇的,只是局中人往往不自知罷了。想起高一時,常常在課余閑暇翻閱瀏覽各個名牌大學的信息,甚至于在網上搜索有關它們的視頻,并一幀一幀地細細比對,像小孩子選玩具一樣認真而又細致地挑選,可真正到了高三,才發現曾經所有的挑選都是多余的?v然自己已經竭盡所能,仍夠不到曾經自以為的“囊中之物”。
大三也是這樣。自己過于孱弱的英語學科其實讓升學之路已經是山重水復,甚至是山窮水盡,但正如弗羅斯特之詩云:“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與詩人不同的是,他選擇了人跡更少的那條,我卻選了人跡更多的那條:在我上學時,考研已經蔚然成風,幾乎每一個學子都認為,只有讀了碩士,才不枉寒窗十載。我也要比詩人更為幸運一些,他在詩中,只走了一條路,而我在考研折戟后,又走了另一條,兩條路都走了。雖然都走得很艱難,但不論怎么說,兩條路上的風我都吹過,兩條路上的云,我也都看過。
在這兩條路上踽踽獨行中,結識了一個女孩。因為她,我對“生活之選擇,往往不在自己掌中”的觀點,有了改變。
這是一個在三條路上吹風看云的女孩。
女孩很漂亮,個子不高,一米六二三的樣子,而且很纖瘦,估計體重也不會超過九十斤,賈平凹曾在散文《風雨》中寫過一個被風吹得無法行走的女孩,我每次讀那篇散文,都會聯想到她。然而看似纖瘦的人,往往蘊含著巨大的能量。相熟以后,女孩也由以前的寡言少語變得活力四射,有一次閑聊,她講起了她的過往,講到興頭上,她竟從手機相冊中翻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個極為肥胖的女孩,觀其身形,如視一枚雞蛋。她笑著說,那個女孩,是高中時的她。我起先不信,以為她是說笑,將照片放大后細細比對五官,才知她并非妄言。后來,看了一部關于減肥勵志的電影,才微微懂得了她的堅毅與不易。
女孩的名字中,有個玉字旁的字?傄詾,玉都是溫潤而脆弱的,卻也有如此剛硬之處。不由得想起了一種玉——璋,璋,是一種尖銳的玉器,且質地堅硬,甚至可以當做武器,據史料記載,明太祖朱元璋本名“朱重八”,因仇恨元朝末期的殘暴統治,更名為“朱元璋”,“朱元璋”,即“誅元璋”。
女孩的剛硬,更體現于她同時在三條路的風中看云。高考時,她因祖父的病逝而心情沮喪,發揮失常,與心儀的大學失之交臂,大學四年每次提及,都面露遺憾。考研時,又與心心念念的學府以兩分之差錯過,盡管她的成績可以在另一所并不差的高校讀研,她也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二戰”。“二戰”之途,本就遍布艱險,困難重重,跋涉成功者不過十之二三,她卻在此險途中,又人為增添了考公和法考兩條險途。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誠然。經歷了三百多天的奮斗后,她三條路,均跋涉成功。聽到她親口講述她一年來的努力與收獲時,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以至看到她自己將自己一年多的艱辛與拼搏剪輯成的視頻時,淚落潸然。
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個與包拯齊名的“青天”,叫海瑞。海瑞也是一個極瘦之人,他幼年無父,中年無子,家徒四壁,又出生于海南,在古代,屬于“南蠻”。他還沒有功名,在進士多如牛毛的歷史長河中,他僅僅是個舉人,還是快五十多歲時才考中的。這樣的一個人,可以說上帝給他安排了一場山重水復,甚至是山窮水盡的人生,但他出而為官,不爭官職大小,不論事情難易,凡有益于民者,皆竭力去做,甚至于面對那個滿朝文武無一人敢勸諫的極聰慧極狠毒的嘉靖皇帝,仍買棺死諫,上奏《治安疏》。史曰:“明,始亡于嘉靖。”海瑞必也心知自己救不了飄搖中的大明,但山重水復也好,山窮水盡也罷,一本《治安疏》,奏出千古回響,其裊裊之音,萬世不絕。
關于《治安疏》,史書上僅僅記載了海瑞買棺上疏,向好友托付家小的事情,不過寥寥數筆。我們無法想象這個瘦削貧窮的“蠻夷之人”,在經歷了多少天的思想彷徨,度過了多少夜的輾轉難眠之后,才提筆寫那本“泣血上奏”的奏疏。望著兩鬢斑白的老母親,望著身懷六甲的妻子,我想,這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其心中之萬般不舍,非常人可理解。他四歲喪父,無姐妹弟兄,步履蹣跚的老母親,是他的唯一血親;他膝下無子,僅一女還早夭,身懷六甲的結發妻,是他人生的全部。大明王朝已是沉疴難愈,這本奏疏,除了為自己招致禍患,還能帶來什么呢?但他終究邁向了人跡罕至的那條路,面迎青天下清而凜冽的風,望向那朵孤獨清白的云。
風起云涌。風吹來,云散去,人生有可為者,有不可為者,命運有可行處,亦有不可行處,山有盡,水有窮,但總有風吹過臉頰,總有云悠然漂游。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