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峻濤
陜西很多山區,有叫鳳凰山的。這種以鳳凰命名的山,大概與中國文化中關于鳳凰的吉祥之意有關。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陜西最有名的鳳凰山,是延安的鳳凰山,因為那里曾是中國革命的搖籃。
以前我除了知道延安的鳳凰山,還知道寶雞、商洛、榆林等地都有個鳳凰山,但認識唐小明后,我才知道安康也有個鳳凰山。
唐小明是安康恒口鎮唐家灣村人,他家西邊的那座山就是鳳凰山。我到此看后,覺得安康這個鳳凰山,就是秦嶺南坡與巴山結合地的一座山。唐小明是地道的農家子弟,參過軍,當過縣機關干部,又在山東大城市某新聞機構做過記者,兼做書畫經營之事,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的人生可以說相當傳奇,奇在他當機關干部,竟娶了當地有名的毛紡廠廠長的獨生女為妻,這在當時就驚掉了唐家灣人的下巴;他做記者下鄉采訪,看到許多重刑犯家屬子女生活極為貧困,便寫內參呈報上去,得到中央領導的批示肯定,后來成為共和國法律援助制度的一項內容;他做書畫,策劃了一個地方性的全國書畫雙年展,省委書記都稱贊叫好。正是這個奇人奇事的吸引,使我們有緣相識,相熟,并且成為朋友。
我去山東參加活動,第一次見面,他就給我來了個驚嚇:他說鄉黨啊,我今天有大事不能陪你吃飯,讓我媳婦陪你吧。結果他那個上海籍媳婦就陪我吃飯了,弄得我尷尬了大半天,后悔自己怎么賤的就吃那個飯呢!
唐小明是家中老大,他老母親一直住在鳳凰山上的護林房不肯下山。他說,他把唐家灣的老宅加修翻新,希望老娘住在山下享享清福,可她就是放不下山上的護林房,死活不愿下山。我究其原因,他含淚對我說:他父親曾是鳳凰山上的護林員,70年代的勞動模范,一生在山上守林護林,住在護林房里。有一天,他父親上山后一直沒有回來,幾天后才發現父親死在了山間,死后匍匐著,手里還緊緊抓著鳳凰山的泥土。他說,父親的慘死是他一生心中的痛,每每想起就痛不欲生,覺得自己是不孝之子。
唐小明因此一直有回鄉發展的念頭。他是個傷殘軍人,性格中總有一些鄉村山民的執拗和頑固不化。2017年他老母親病了一場,從那時起,他就狠心做媳婦的思想工作,帶她一塊回了安康鳳凰山。
唐小明回鄉后,在鳳凰山轉悠了幾個月,耷拉著頭來西安見我,滿臉灰蒙陰郁。他說,以前在大城市,許多高官大佬都是笑著對我說話,現在回到鄉里,連那個村里的小會計都沖他翻白眼了,整天出門要笑著說話,躬身敬煙,真是受不了了。我開導說此一時彼一時,回到鄉里,就要按鄉村民俗來,你現在已經不是什么大記者了,而是鳳凰山人,要接地氣,融入鄉村。他苦笑一聲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鳳凰山人了。
鳳凰山人唐小明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從他回鄉的那一天起,他那碩大的腦袋就一直盤旋一件大事:他要承繼父親的衣缽,在鳳凰山建設一個現代化的農業綜合園區。這個想法讓他興奮也讓他焦躁。我曾是學農出身,在農業部門干過幾年。我說農業是個風險性很高的產業,特別是農產品買難賣難問題尤為突出,一定不要頭腦發熱,沖動行事。但他沒聽我的勸,還是堅持干了起來,這一干就是七年。
七年間,唐小明在鳳凰山承包山地,自掏腰包,并進行確權認定。在自己承包的荒坡地里,他說干就干,真是那種撲下身子的苦干實干。他修路,有村民說占了自家地,毀了自家的樹,幾次阻撓抵擋,最后一次急了眼,一砍刀上去,把唐小明胳膊砍得血流不止;他種樹,還是從四川花大錢引進回來的紅豆杉,剛栽上,第二天被人拔了個精光;修護坡,一場暴雨過后,沖得全是窟窿眼晴:養了幾千只大鵝,頭天還給我發抖音顯擺,大鵝排隊在山間展翅欲飛,沒想到過了一晚,冒出幾只果子貍,大鵝死了一大片……唉,真是自己掏錢受洋罪,活活把人氣成了悶罐車,捂得出一身痱子住了醫院。
唐小明本來是個愛說愛笑,說話大大咧咧的人,特別是在人多的時候有點“人來瘋”,說話前幾句還算正經,后幾句就沒大沒小出了格,讓人覺得這貨乍看起來就是一個愣頭青。有段時間我幾次見他,他眼泡脹如核桃,眼仁紅格巴巴,看起來像幾天沒睡覺一樣乏累,其實他是憋的,悶的,氣的。這個時候,他侄兒要訂親,他去參加了。酒過三巡,他看到侄兒的對象如花似玉,借著酒勁就一手拉過人家的小手,塞了一個大紅包,一手就摸著人家溫潤的手背遲遲不松,夸這姑娘美貌如玉,賽過天仙,羞得那姑娘扭臉低頭。旁邊老嬸子見狀怒不可遏,破口罵道你你你,真是個沒正經!
唐小明就是這么跌倒又爬起,這么拗著干著,見人還是那么笑哈哈,還是那么人來瘋。期間,有一個企業做得很大的老板去他園區看他,回來告訴我說,他真是瞎胡鬧,瞎折騰。這一句話說得我心涼半天,不由得為他的魯莽和固執擔憂起來。2021年下半年,我在安康紫陽縣扶貧,唐小明多次邀我去鳳凰山看看,我因忙一直未去,直到我扶貧結束路過安康時,才去了一趟鳳凰山。
我看到,偌大的鳳凰山已變了模樣,河溝里砌滿了護坡,整修了大片的梯田,修通了山間石階小道,梯田種滿了紅豆杉,長得一人多高,還有大片的杷杷柑,掛滿金黃金黃的果實,遠處的山間又改造了幾間民宿,紅燈籠高掛惹眼。唐小明一邊走一邊給我介紹,走到一處雞舍,一只大黃狗呼地撲將過來,嚇得我毛發豎立,他卻對著狗喊,沒事沒事自己人,臥下臥下,那大黃就聽話地朝我搖尾,眼神也是柔柔的了。晚上,唐小明拿出他自己蒸餾的裝在竹筒內的苞谷酒對我說,這酒已經存了五六年,咱倆今晚嘗嘗。于是他讓人架起篝火,喚來長年跟他在園區干活的民工,一起圍爐喝酒。這酒雖烈,但入口滿是淳厚的苞米味道,幾杯下肚,臉就燥熱起來。大家七嘴八舌,一個民工說,唐總回來這幾年沒少受苦,但我們附近村里的人,跟著務工沾了大光。另一個說,算算賬,村里鄉親四五十號人,這幾年光務工費都領了幾百萬元,唐總沒虧欠一分工錢。我側目看唐總,他竟羞澀地紅著臉,靦腆得不像那個平時大大咧咧的鳳凰山人了。此刻,他低著頭,散亂的頭發在火光升騰的煙塵中落滿了灰燼!
我知道,他那碩大的腦袋依然想著他的現化農業園區,他并不是什么瞎折騰瞎胡鬧,他是在實實在在地為鳳凰山做事。若干年后,也許他會像他的父親一樣老在這山上,帶不走一草一木,但他卻給這鳳凰山留下了青山綠水、滿山花果。
這就是我認識的鳳凰山人唐小明,他人生的意義在哪呢?我想,他對父母的孝與不孝,就讓這鳳凰山去詮釋,無需我做更多解釋,我只知道,這里的青山綠水做證,唐小明其實是在完成著自己人生的大孝;我還知道,鳳凰山有這樣跪著、爬著又站立起來的人,它一定會像傳說中的鳳凰,帶給我們吉祥美滿,幸福安康!
2024年3月11日于西安炕底寨
作者:呂峻濤,中國美協理事、陜西省美協原黨組書記、駐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