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才琎
雖然大東溝離漢江只有十里路,春天卻總比漢江沿岸要來得遲,等油菜花將兩岸山坡的田地染成金黃,大東溝里的豌豆苗才像剛睡醒的新娘,羞怯怯在豆蔓上打出紫紅的苞。
但到了谷雨,布谷鳥的鳴唱聲依然準時飄進東溝里,“布谷……布谷……”。如果阿婆聽到這叫聲,無論正在忙什么,她總要駐足聽上一陣,然后喃喃自語說:“哦,要插秧了呢……”。
我隱約聽說,阿婆小時候,曾是江對岸蜀河里面一戶人家的童養媳。蜀河水曲曲折折地流,蜿蜒出一片又一片肥沃的水田。阿婆是跟阿爺私奔到東溝里的,在東溝里的大山上,她忙著生兒育女,忙著縫縫補補,忙著她圈里的豬羊,忙著地里的莊稼,四十多年里,她沒有去過蜀河口,甚至沒有走出過大東溝。而我們東溝里,只有旱地,一尺水田也沒有。但這里有阿爺,她守著阿爺和他的五間土房過了一輩子。我覺得,阿婆也許偶爾會想起蜀河邊那長滿青青秧苗的稻田,特別是在谷雨,布谷鳥開始鳴叫的時候。
谷雨時節的漢水沿岸,大概就是元稹筆下的樣子:谷雨春光曉,山川黛色青。 葉間鳴戴勝,澤水長浮萍。 暖屋生蠶蟻,喧風引麥葶。 這時候的漢江水,確呈現出翡翠一般的顏色,而我們大東溝的溪澗里,總生滿碧綠的水藻,它們隨著水流舞動的樣子,讓人想到蛟龍的胡須。戴勝鳥在林邊的草叢里踱來踱去,一邊嘟嘟低叫著尋找配偶,它長長的尖嘴和斑斕的羽毛常常讓我們誤以為是啄木鳥,而它走路時頻頻點頭的樣子看起來滑稽可笑。大約是“戴勝”兩個字太過文雅,阿婆從不叫它戴勝鳥,而稱之為“戴帽和尚”,我先前不明白這個名字的出處,直到有一次看到它受驚時散開的羽冠,像喇嘛頭戴的卓孜瑪,或許是戴勝得了這樣一個名字的緣由。
地埂上虬曲的桑樹在谷雨時已經開始抽出新枝和新葉,一枝兩枝、一片兩片,漸漸蔥蘢。阿婆這時候要培育她的寶貝們了:蟻蠶被羽毛小心地拂進竹籮,竹籮里早已鋪滿剪成細絲的鮮嫩桑葉。沙沙沙……蟻蠶蛻掉黑色外衣,成了白胖的蠶寶寶;沙沙沙……桑葉絲換成了整葉片。沙沙沙……蠶室里像是下一場不停歇的細雨,從白天到黑夜,從陽光到月光。蠶吐了絲,蠶結了繭,一年又一年,阿婆的頭發就變成了蠶絲的顏色。
就像古詩里說的:“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華鮮”,谷雨茶雖不及明前茶那樣名貴,卻醇香味厚,經久耐泡,阿爺猶喜歡這樣的茶葉。谷雨這天,無論晴雨,阿婆總要背上背簍,到東溝源頭的那座山上采茶,那是東溝里唯一的茶山,峰高路險,阿婆天不亮出發,又披著星光趕回家。顧不上歇息,起鍋燒火,新鮮茶葉被傾倒在熱騰騰的鐵鍋里,翻攪、揉捻,帶著山川雨露香氣的鮮葉在阿婆手中蛻變成另一種模樣。新茶一出鍋,阿爺總要釅釅地沏上一搪瓷缸,“谷雨茶,好味道呢!”他喝上一口,愜意地咂咂嘴。阿婆便笑起來,臉上映著灶膛紅紅的火光。
阿婆老了,漸漸爬不動那座又遠又陡的山,她最后一次去茶山,用了整整一天才采了半背簍茶葉回來。她很憂傷地說:“山上的茶園都荒廢了,茶樹死的死,病的病,以后再也喝不上這樣好的谷雨茶了。”那年秋天,阿爺去茶山上挖了十幾株茶樹苗回來,栽種在院子外的塄坎上,澆水、施肥,殷切盼望它們快快長大。
到了第二年谷雨的時候,塄坎上的茶樹苗每一棵都頂著幾枝鮮亮的新芽,但是阿婆生病了,她臉色蠟黃,肚子鼓脹,四肢只剩皮和骨頭,青色的筋絡像附著在干朽的木頭上。
那是阿婆在世上的最后一個谷雨。我清楚記得,那天早上落了行雨,天放晴的時候,白霧騰騰從各處山坳里升起來,被洗過的櫟樹林透著濕漉漉的翠色,陽光由云層里探出半張鮮紅的臉,一道彩虹橫亙在綿延的山巒上。布谷鳥突然開始鳴唱:“布谷……布谷……”。 響亮的鳴聲像裂帛的羽箭,穿過云霧,穿過櫟樹林,穿過大大小小的山巒,一直飛向遙遠天邊。阿婆坐在門礅上,吃力地側耳傾聽,過了良久,她喃喃說:“下的好雨水,該插秧了呢……”。
布谷……布谷……
她又說:“該炒茶了呢……”
布谷……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