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菊
插柳記清明,慢煮谷雨茶。清明在生活里清晰起來,還是自父親去世后。父親走在清明后半個月,四月天總是連綿陰雨,周邊塋冢上的“飄祭”五彩斑斕,一堆新冢更顯瑩瑩孑立。
自此,清明是牽掛更似約定。頭二年里總五味雜陳,總忍不住黯然淚下。待到心思清明起來,清明節也成了嵌于心底的一方慧鑒。山水同清,日月同明,節氣間悄然蘊涵的自然之道,何嘗不是別離生息之道理呢!
父女一世,緣分卻是清淺的。父親愛酒,母親愛吵,近半個世紀的婚姻生活里,他們之間永遠隔著楚河漢界。自小就害怕這種無休止的爭執,總是怯怯的。再大一點,去了親戚家生活,女主人是個好老師,極短時間就被訓練成下河能浣衣,下地能干活,居家能打掃庖廚,令鄰居們十分羨慕的能干閨女。開始懷念那個總是吵吵鬧鬧的家,回家才發覺已是客人,母親忙碌之余家長里短的絮叨,還能說些話,和父親就極生疏了,進門叫一聲爹,走時說一聲我走了,幾無他話。
自記事起,打心眼里就有些害怕父親。他并未多打罵我,我只是怕他時常盯著我的眼神,更怕他醉酒后紅著眼珠的語無倫次。父親在村里當干部,總陪著鄉里干部搞計劃生育、催糧收稅這些得罪人的活,好些人背后罵他,說干部的走狗養不下兒子,盡養些“酒壇子”,以后就是個絕戶哩!村里人把女兒家叫“酒壇子”,大抵意指出閣酒吧。父親在外面受了明明暗暗的閑話,回家常喝酒發脾氣,與母親吵架,還老愛瞪我,那不喜的眼神令我本能的難過害怕。有時,父親醉了酒,一個人對著酒杯說話,說老子定能養下個帶把兒的,老子不當絕戶。母親帶著兩個姐姐干活,沒有工夫也懶得搭理他,常指派我跟著他,他不時問我:“絕戶知道不?哼,絕戶!”我不敢說話,只定定看他,覺得他很可憐,我們都很可憐。雖說不清暢,但我心里曉得“絕戶”是村里最惡毒的罵人話。
之后的日子里,我成了兩家的女兒,也成了兩家的客人。更寡言,也更勤快了,除執著于念書從無違逆。在學校偶爾和同學有了摩擦,要么漠然處之,要么拳腳解決,從未設想或尋求過庇佑,慢慢養成清冷堅硬的脾性,這也成了我終生的性格烙印和缺陷。所幸老師時常護佑有加,他們成了我青少年時期最暖的遇見,如今憶起仍暖意不減。
有了弟弟后,我與父親的關系淡成一張紙,準確地說是薄如蟬翼。如今想來,那稀薄的情感卻是成長道路上最后的依仗。
小學畢業時,區醫院的醫生護士到校體檢。當那個一身花裙的漂亮護士走進教室時,我覺得我看到了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嬌俏美麗,聲音甜美,笑容溫暖,成為她那樣的人成了我那時最大的理想?蓮氖罴匍_始,親戚家就來了幾撥相親的人,我心下反感不敢流露就躲起來,后來一個人跑回家與父母談判,說我要回家要念書。母親只會嘆息和哭泣,然后是沒完沒了的吵吵,她從來都是認命的,同命運抗爭的僅有武器就是眼淚和吵吵。父親的臉色和言語一樣冷硬,回不回來都一樣,念書就別想了。我把我能想到的辦法都試了一遍,哭鬧,跪求,絕食,黔驢技窮時把怨念委屈一股腦兒發泄出來,像瘋子一樣咆哮!但他們如常漠視了我,像懶得理視一個為一粒糖果哭鬧的孩子一般。
天黑了,我坐在大門墩上看著院壩坎邊的香櫞樹發呆,天上沒有月亮,幾顆星星掛在遙遠的天邊,我仍能清楚地看到樹上青綠的香櫞。其實,閉著眼,我也清楚知道每個果子的位置。閑時,我喜歡坐在大門墩上看那樹香櫞,看它們發芽,開花,結果,然后一點點金黃起來。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季節,合乎本性,而人卻很難依了本性生長,這令我無比地羨慕它們。
后半夜,我下定決心,如果不能像香櫞樹那樣活,那就不活了,下一世或許就能變成一棵樹呢!次日清晨,當我冷著臉很平靜地與父親說,如果不能上學,那我就做一顆埋在土里的種子,來世也做一株香櫞樹吧。許是我的神情太嚇人,父親的臉色一下變了,默然相持良久后,我本能地感覺他動搖了。在感受過太多的冷暖后,人本能地會看出一些東西,有時比心理學更準確。父親在長久的沉默后,嘆息一聲道:“上學可以,錢沒有,自己想辦法。”我說好,轉身進屋洗臉換衣服,心里又高興又難過。
那個暑假,所有炎熱的午后,我都在屋后那面大山里忙活,挖黃姜,摘野菌,尋板藍根,這些東西村里的經銷店和小販都收購,不值錢但不愁銷路。盡管早晚還要干家里指派的活計,困得坐著都能睡著,心下仍是很高興。我把那些毛票用一塊油紙包著,藏在枕頭芯里,每晚睡前數一回,開學時竟攢夠了學費。
第二學期,周末和假期派的活計更多了,沒有多少時間尋摸這些,此后兩年半,我再也沒有攢夠過學費。但我的班主任想出了好辦法,不交書錢只交雜費,她幫我借舊書用。為湊學雜費,我在家里偷偷拿了東西去賣,黃豆,綠豆,木耳,雞蛋都偷賣過。我把偷拿的東西藏在門前的莊稼地里,上學時背到集鎮賣給街上代銷店。母親是隱隱知道我的“盜竊”行為的,但佯裝不知,她總嘆息沒有文化的苦楚,她也害怕我的犟脾氣,怕我與父親杠起來。
我從心里恥于偷竊,但從不懊悔曾經的行為。兒子小的時候,有一次帶他去書店買書,一個初中孩子因偷拿了一本教輔資料被老板揪著衣領罵,我上前拉開老板付了書錢,那男孩滿臉羞紅地跑開了。兒子好奇地問我:“媽媽,他偷東西,你為啥幫他?”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暗暗嘆息,有時生活才是個賊,還把人生生逼成它的同伙。只是一個幾歲的孩子哪里聽得懂這些呢!
因為念書,也因為這些坎坷的過往,那幾年我與父親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當我日益獨立后,父女關系慢慢顛倒。
剛工作時,工資微薄,我總強迫癥似的不落下任何年節禮物,下意識總想證明父親錯了。父親與我性子一般剛硬,直到他五十五歲生日時,酒后突然淚眼婆娑地說了句:“三姑娘,對不住!”這句遲來的道歉,讓我一時不知所措,心下沒有半分欣喜,只有說不出的酸楚。我僵坐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終只是一聲嘆息。也因這一聲嘆息,父女間的心結一世未解,且再也沒有了機會。
那一年,我將至而立之年,對于一個在苦水里泡大的人,心理上早已中年。父親佝僂著身子討生活,我也佝僂著身子討生活,做了母親,嘗過生活更多滋味后,心下早已諒解,只是尚不自知罷了。那些烙鐵一樣烙在心底的東西,經過歲月的搓磨,已然結膜成繭,縱是和解也難消弭于無形。
父親走得倉促,臥床期間總隱晦表達陳腐觀念是害人不淺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對曾經嫌棄女兒的歉悔,卻仍無法說出半句撫慰的話來,不是不想,而是不習慣。一輩子我們都沒有說過心里話,我說不出口。父親走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陷入深深自責,恨自己用一聲嘆息回饋他的歉疚,致使彼此終生遺憾!可性情使然,縱使一切重來,結果或許也是一樣吧?人最難認清和改變的從來都是自己。
今年,是父親去世十周年。自第五年起,我就能很自如地于清明時與他說些心里話了,雖是自說自話,但我仍很高興自己能說出來。更多的時候,我坐在塋冢前反思,回想父親這一生,回想父女這一場。父親的一生無疑是艱辛的,幼時隨父母逃荒遠離故園,少年成為家庭頂梁柱,一肩挑起一家人的生活,在生存困局面前,兒女情腸確實都是小事。縱觀父女情緣,亦是緣深情淺。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是孩子,總害怕被遺棄。后二十年里,父親是孩子,總擔心不被諒解。待到歲月向好,卻已然節同時異。
清明雨上,時節與微雨把人心揪扯得起起落落。這些年,我從不敢深入觸及過往和父親,怕離觴未遠,惆悵更甚。隨年歲增長,漸諳生寄逝歸之大道,心思愈發清明,仍懷思不忘,亦更惜緣惜福,谷雨過后再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