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
一
殘疾,無論是先天自有還是后天遭遇,都是無法回避的災難,終生都在殘疾的泥淖里掙扎。人們看他們的眼神里盡管不乏同情,也只是善良的本意,絕無尊敬的成分,人們只尊敬給他們帶來福祉的人物。
曾經駕駛軍車在青藏高原奔馳了6年,復員后考入西安鐵路運輸學校的我,臨近畢業時,耳朵突然轟鳴起來,像火車開進隧洞的巨響,摻雜尖銳的蟬鳴,聽力下降,基本喪失了和人交談的能力。醫生說是不明原因的神經性耳鳴耳聾,可能伴隨終生。
1978年元月,我畢業分配到襄渝鐵路毛壩關火車站。一列充當臨時客車的綠鐵皮火車把我從它肚子里吐出來,又轟轟隆隆開走了。我站在站臺上,打量這個將要安頓我一生的地方。站臺無處修建,當年的鐵道兵把站臺修在橋面上,橋頭延伸進隧洞,車頭連幾節車廂扎進洞里。山體全是生鐵般的巖石,剛硬、生冷,石縫里迸出一叢一簇的墨綠,墨綠里有鳥啼蟲鳴,雜亂無章。橋高約七八十米,橋下是澗溪,溪水發出嘩嘩的聲響,騰升出霧狀的冷氣,給充當站臺的橋面鋪了濕漉。
車站大約三十個工人,分五六個單位,車站歸車務段管,養路工區歸工務段管,通信公區歸電務段管,供電工區歸供電段管,駐站公安歸公安分處管,駐站醫生歸鐵路醫院管,業務上互不干涉,下班后互有來往。整個車站只有兩個女站務員,都被車站領導納為老婆,他人不得染指。工友都是當年的下鄉知青,在農村干了七八年,歲數到了二十六七,有的邁進三十的門檻。這里偏僻、閉塞、苦累、荒涼,但旱澇保收,不缺衣食住行,唯缺異性的愛撫和生理的需求,亟待找對象結婚,過成年男子的家庭生活。舉目四望,除了山還是山,頭頂一溜藍天,遠處的天被阻擋到山外邊,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只能在大腦皮層里搜索。女性的容貌、聲音、窈窕、溫柔,在記憶里一遍一遍咀嚼,越嚼越香,余味不絕,收獲的是更加的焦灼,還有無望的期盼。
我是通信工,具體工作是上山維修通信線路。電線桿的根基腐朽沒有,腐朽了就會倒塌;電線的松弛超標沒有,超標了就會混線,混線就會短路;橫擔固定得牢固不牢固,不牢固就會掉下;瓷瓶臟了沒有,臟了就會漏電,音量就會衰減。一周六天,每天都要背著幾十斤腳扣、安全帶、橫擔、瓷瓶、工具,攀山,爬電桿,耳聾對這些工作的影響不大,足以勝任。
下班之后,吃過晚飯,車站人都提著塑料布,端上茶缸,坐在充當站臺的橋面上,喝茶、諞閑,諞的大都是女性同胞,給嘴上過癮。我也提片塑料布,端缸陜青茶,坐在他們中間,聽不清諞的啥東西,但人是群聚動物,和他們待在一塊就有踏實感。
我盡量不和他們語言交流,我懂得掩飾自己的短處。紙包不住火,聾畢竟是聾,一天傍晚,有個養路工問我,你今天上山干的啥?
我回答,你問俺工長他爸,我咋知道他爸干啥,人家干啥又不給我匯報。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就朝站臺走去,剛把塑料布鋪好,屁股還沒礅下去,人家就轟蒼蠅似的說,去一邊去,耳聾唄呆的,干了一天活累得氣都喘不過來,還要吼著給你說話。
我的尊嚴不允許承受這樣的屈辱,灰溜溜地回到宿舍,胸腔里聚滿憤怒、自恥、無奈,還有絕望。
總不能悶在如蒸籠的屋子里,我像只被拋棄的狗,順著山根走到一個大石頭跟前,坐在上邊。屁股感到堅硬、冰冷,還有發膩的潮濕。坐不了多大功夫,屁股硌得難受,就得換個坐姿,胡思亂想,想得更多的是女人,26歲了,該找對象了。在這個車站上,比我個子高,比我長得帥,比我家庭富足又沒有任何殘疾的人都找不到對象,傻女子都不會嫁給耳聾唄呆的人。我可能要孤寡地在這里待上十年,20年,30年,直到老死,這是可以預見的人生。
山上樹林里騰起一只大鳥,發出凄厲的怪叫,瘆得我打個寒戰。大鳥從頭頂飛過,落到澗溪那邊的山林里,山地又歸于死樣的寂靜。我攥緊拳頭,想對著石頭狠狠砸去,理智又告訴我,砸下去的結果可能使我的拳頭皮開肉綻,甚至骨頭斷裂,本來就耳聾的殘疾又增加一只手的殘疾,要是手也殘疾了,通信工這碗飯就吃不成了。
一個日出日落過去了,一個月出月落過去了,一個花開花落過去了,整整一個春夏秋冬過去了。我還在思考要不要繼續在這里掙扎,不繼續掙扎的途徑很多,火車進站時朝鋼軌撲去,從橋面跳下去,帶一條麻繩鉆進樹林……
一個暴風雨的下午,我們不能攀山檢修通信線路,工友們都在蒙頭大睡。我走到橋面上,趴在欄桿上看橋下的湍急。風很大,發出呼呼的聲音;雨很大,像水庫顛倒在這片山地的上空。水流順著我的頭發、臉頰、肩膀、胸脯、褲腿,流到橋面上,又墜落到橋下的澗溪里。澗溪一改往常的文雅,變得咆哮憤怒,發出震天撼地的轟響,磨盤大的圓石被洪水沖得朝下游滾去。
我距離縱身一躍還差那么一點勇氣,不甘心就這么結束自己的一生。
二
我寫信給西安一位叫宋登的作家,給他訴說了我的處境。他給我回信了,說你如果在西安工作,業余時間看電影,看球賽,會朋友,家人相聚,各種活動非常豐富,就沒時間看書。你在深山小站,沒有業余活動,就有看書的時間;蛟S,讀書會改變你的命運。隨著這封信,給我郵來一大包書籍,其中有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我離開了山根下的那個巨石,離開了橋面的那段欄桿,不再去聽橋下澗溪流水的聲響,不再去聽山林大鳥的鳴叫。業余時間就囚在宿舍里,讀宋登給我郵來的書。
我把堆放打掃衛生工具的樓梯間整理出來,裝上電燈,支張桌子,改造成書房兼宿舍。樓梯間太小,要開門必須搬開椅子,進門再把椅子放下來,狹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要上床就得從床頭爬上去。但是,畢竟有了桌子,有了床、有了電燈,完全可以滿足讀書睡覺的條件。
桌子前邊有個一尺二寸高兩尺長的窗戶,夏季溽熱,我都要打開窗戶,清冽進來了,蚊子小咬也進來了。我點燃蚊香,在蚊香的繚繞中沉入書海;大巴山的冬季,冰寒刺骨,我把被子披在身上,雙腳卻凍得疼痛。我找來大功率工作燈,把腳蹬在上邊。第二天起床,兩眼紅腫如爛桃,我又把工作燈蒙上黑鐵砂布,雙腳取暖的問題解決了,強光刺激眼睛的問題也解決了。
讀書不需要耳朵。
讀書比在站臺上諞閑更有收獲。
上蒼讓我聾了兩個耳朵,卻給了我一雙視力為1.5的眼睛。在臺燈的暈光里,讀著人類最有智慧的書著。感覺這些智者坐在我的對面,給我講述人生的哲理,人類的歷史和未來。這天,我像往常一樣地坐在書桌前,燈不是青燈是臺燈,光暈照的不是黃卷,是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認識了失明失聰的海倫.凱勒。書的扉頁印有她的頭像,面容清爽,潔凈,深邃的目光并不顯得空洞,淺色的短發,她給我說:“我努力學習知識,就是希望日后學有所用,能為人類社會做點貢獻。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兩件適合我,并且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情,是什么樣的事情呢?”
我能做什么事情?
臺燈的光暈照的是蘇格拉底頭像的雕塑,寬闊的額頭,短的卷發,茂密而曲蜷的胡須。這個塑像印在弗雷德里克·布魯克斯《人月神話》一書的扉頁。下面寫了一句話:“你自己就是座金礦,關鍵是如何挖掘。”
蘇格拉底說的“你自己”,包括不包括我?
一個春末夏初的夜晚,我又讀到蘇格拉底話:“每個人身上都有太陽,主要是如何讓它發光。”
蘇格拉底說的“每個人”,包括不包括我這個耳聾的人?
一個秋雨綿綿的深夜,我的臺燈的暈光照的是托爾斯泰的畫像:寬大突出的額頭,充滿睿智的眼睛,長方形的臉頰,半尺多長的胡須,整個頭像蘊含著嚴肅和思考,他給我說:“理想是指路明燈。沒有理想,就沒有堅定的方向;沒有方向,就沒有生活。”
我的理想是什么,怎么才能找到奮斗的方向?
我失去了和工友交流的興趣。因為,我讀《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時,看到這幾句話,當人們問到海倫·凱勒為什么喜歡讀書時,她回答說:“因為它們告訴許多我看不到的有趣事情,而且它們不像人那樣對我感到厭倦和嫌麻煩,它們可以一遍一遍地告訴我想知道的。”
三
毛壩關通信工區的上級部門在萬源火車站,萬源是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的根據地。很多地方還保持著當年的風貌,條石鋪的街道經過千百年草鞋的踐踏,锃明發亮。兩邊的木板房被地灶煙熏火燎成黑膩的顏色,臨街都是鋪面,坐著打瞌睡的老人。工友們到了星期天都要跑到這里,看縣城的妹子,給人家搭訕,或者跑到煙酒門市部,買上一盒煙,給售貨員沒話找話地說話,企圖勾兌人家。再跑到飯館,要上幾瓶高粱白酒,炒上幾個小菜,喝得顛三倒四,腳步不穩地走在條石街道上,石縫里濺出滂臭的污水,不知在條石下漚了多少年代?
我厭惡這種生活,人咋能這么活下去?又想,不這么活還能怎么活?我無非比他們多讀了幾本書,面對現實又能怎樣?
我自身就是個矛盾體。
我不再去看女售貨員,不再去飯館喝酒,獨自在紅軍走過的街道上彳亍;羧,看到一個門洞旁掛著一副白底黑字的招牌——萬源縣文化館。讀了書就覺得離文化近,看到“文化”兩字有種發自內心的親,走進去,一間閱覽室,極簡極陋,五六張沒有涂漆的桌子拼在一塊,桌旁圍著長凳,靠墻的地方是書架,擺放著十幾份報紙,十幾份雜志。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坐在辦公桌前,點了下頭,我給她點了下頭,表示了禮貌。我在擺放雜志的木架前,拿起一本《新體育》,里面有張潔寫的短篇小說《含羞草》。我不知道張潔是著名作家,更不可能預測她在數年后獲得茅盾文學獎。小說描寫了一個乒乓球陪練員,放棄了自己沖擊世界冠軍的機會,為更有天賦的小運動員當陪練。小運動員的姐姐被這個陪練的精神感動,產生了愛情。故事非常美好,文字非常精致,情感非常真摯。
讀完這篇小說,我還坐在那里,又想起魯迅1934年給蕭軍、蕭紅夫婦的信:“不要問現在要什么,要問自己能做什么?”
張潔可以寫出打動人心的小說,我為什么不能?
無非是我沒有張潔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如果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也許終生達不到張潔的高度,但畢竟可以向她靠近。
真沒想到,這篇不到五千字的小說改變了我的命運。當我走出文化館的時候,眼前豁然開朗,天高了,云淡了,太陽鮮艷了,街道變寬了,人變親了,連游走的狗都給我搖起尾巴,世界竟是這么美好。
就在這個時候,我立下了寫作的志向。
回到毛壩關,坐在樓梯間的書桌前,突然有種感慨,讀書不需要耳朵,寫作不需要耳朵。讀書寫作需要心無旁騖,心靜如水,聽力正常了,耳聞的雜事就多,世上多有不平事,心理就不平衡,哪有心緒看書寫作?
老天爺善待我,沒有讓我腦癱,沒有讓我失明,只讓我耳聾。如果讓我失明了,腦癱了,我做不到像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樣寫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的業余時間囚在樓梯間里,琢磨我的這個深山小站,琢磨我的青藏高原汽車兵生涯,琢磨關中農村的家鄉,越琢磨越想把這些生活寫出來。但是,閱讀和生活與寫作有關聯的地方,也有不關聯的地方。讀書和生活給我提供了寫作的理念和素材,要把對讀書和生活的感悟表現出來,還需要技巧。
我交識了一幫文學青年,我們流行的投稿秘訣,“勇敢加不要臉”。在秘訣的召喚下,一篇一篇習作塞進牛皮紙信封,在右上角剪個口子,就能飛到雜志社的編輯部。每隔二三十天,毛壩關郵電所的郵遞員就高舉牛皮紙信封,距離我還有三四十米就喊,杜光輝,你的退稿!立即,工友跟著響應,杜光輝的退稿!聲音恢宏,可以用黃鐘大呂形容,絕對超過耳朵接收的分貝。我灰頭土臉地跑到郵遞員跟前,低著頭跑回樓梯間。沮喪、懊惱,但不灰心,不喪氣,更沒有對工友的憤懣。
我知道人們只尊敬成功者,沒人會尊敬無數次退稿的半聾人。
我收到一家內刊的退稿信,寫著:“杜光輝同志……希望你以后多查字典。不然的話,我們要花費很多時間猜測你寫的意思……”
我苦笑,思考,編輯和我無冤無仇,他們犯不著惡心我,肯定是我的錯別字太多。如果不用這種強刺激的辦法批評我,不一定能吸取這個教訓。
我把這封退稿信貼在書桌前,幾年后,我提拔到安康鐵路分局宣傳部,還把這封退稿信貼在書桌前。新婚的妻子說,貼在這里多丟人!我說這有什么丟人的,不足就是不足,總比打腫臉充胖子強吧。
一直到今天,我每寫完一部小說,都要求自己必須修改8遍以上,半年內不能投稿,反復思考還有什么缺憾,直到自己覺得再沒有不足時,才投出。我還要求投稿的作品絕對不能潦草,一筆一畫謄抄干凈,抄錯的文字用刮胡子刀片把那個方格摳下來,補上新紙,再把正確的字填上。這不僅是對編輯的尊敬,更是對文學的尊敬。幾年后,我到鄭州參加一個筆會,到《奔流》雜志社看望曾經編發我稿件的編輯。他說你每次的來稿,我們都認真審讀,不是責任心有多強,而是你謄抄稿件的認真態度,感動我們。
耳鳴在加劇,聽力沒好轉,我開始相信醫生的預判,耳聾可能伴隨我的一生。我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用在看書寫作上,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囚在這個樓梯間,看了一部一部的書,寫了一篇一篇的文,接到一封一封的退稿信。接到第264封的時候,我看到《中國青年報》報道,北京有個作者叫張征,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仍然不灰心,終于發表了處女作。
這天晚上,我走出樓梯間,來到山根下的大石頭跟前,撫摸著石面,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傳輸到手心。我心里騰出蒼涼的沮喪,人家才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我都收到兩百六十多封退稿信了,都沒人注意我。我在無垠的無奈中,腦子里靈光一閃,人家收到一百多封退稿信后,終于發表了自己的作品。你收到兩百六十多封退稿信,還沒有發表自己的作品,證明你沒有人家刻苦,沒有人家的天賦,如果你接到那么多退稿信后發表了作品,媒體就會注意到你。
社會關注的都是成功人士,沒有成功身上就不會發出讓人關注的光輝。
人類幾千年的歷史都是成功者的歷史。如果把只有努力沒有成功的人寫進歷史,歷史就成了龐大的垃圾場。
四
升級考試了,還要考時事政治,這關系著每個工人的收入,考過了可以升工資,考不過只能看別人升工資,天大地大,哪有升工資的事情大。
我成了車站的香餑餑。吃過晚飯,幾個工區工長一塊敲開我的樓梯間,簇擁我走到站臺上,有人已經把塑料布鋪好了,把陜青茶泡好了,工友們整整齊齊坐在我的對面,每個人身旁都放著電池燈,拿著鋼筆、筆記本。我按照考試大綱給他們講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講巴黎公社的歷史意義,講辯證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區別,講毛主席的論十大關系……他們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尊敬,上山維修通信線路,他們搶著替我背工具;到水龍頭打水,他們立即讓開位置讓我先打;我過去到食堂打飯,炊事員都要把勺子晃幾下,現在一勺挖下去就扣到我碗里。
我感悟到,再富有的人如果不愿接濟窮人,在窮人的心目中就是無用的人,因為你的財富與他們無關。再有本事的人,如果不愿幫助周圍的人,你的本事就與他們無關,自然得不到他們的尊敬。
上級規定,50歲以上老工人,可以不親自答題,由人代筆。我被上級借調,為老工人代筆。結果,我代筆的老師傅的成績最高,好幾個老師傅問我,搞上對象沒有?
給別人幫忙,別人就會給你幫忙,不愿意給別人幫忙,別人就不會給你幫忙。
考試結束后,領導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希望我到黨委辦公室工作,這是提干,步入仕途。
仕途的成就體現在級別上,級別越高成就越大,需要一級一級提拔。要想得到提拔,除了撅著屁股死干,還要學會投領導的喜好,察言觀色,阿諛奉承,這和文學的旨意格格不入,我多年在文學上下的功夫就會半途而廢。又不能直接拒絕,耳聾是最恰當的理由,我說,我在黨辦寫一輩子材料?
領導說,誰讓你寫一輩子材料,你干上幾年,最多十幾年,就可能提拔成段級領導。 我說,我耳聾,聽不見上級的指示就偏離方向,聽不見下級的匯報就放空炮,還是回到毛壩關干通信工最適合我的特長。
領導說,我們現在對話,沒感覺你的耳朵有問題?
我說,你沒注意我一直看你的口型,三分之一聽你的發音,三分之一看你的口型,三分之一判斷分析。
我還是回到毛壩關火車站。
一百個工友一百個說我不識時務,要是答應了,級別、漲工資,不用你伸手就朝你懷里撲,讀書把你讀傻了,傻得氣都透不出來了。
有個電報員把電話打到毛壩關,提著我的名字訓斥,你活該找不到對象,打一輩子光棍。
我在電話里面打哈哈,我耳聾,聽不清你說的啥,你大聲說。
對方帶在哭音說,我總不能在電話里面吼。
一年后,我寫出了中篇小說《車幫》。覺得這個題材很新穎,寫好后壓了半年,看一遍,再看一遍,改一遍,再改一遍。半年之后,終于按捺不住,寄給北京一家大型文學期刊。一個月后,收到同樣厚的信封,不用看就知道是退稿。我又壓了半年,還是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修改,一遍一遍地思考,還是覺得小說不錯,就給一直關注我創作的《鴨綠江》的劉元舉編輯寫了封信,講了小說的內容梗概,北京這家雜志的意見。20天后,收到劉元舉的回信,讓把稿子寄給他。一個多月后,又收到劉元舉的來信,信里說:“你給我刊寫了一部近年來難得的好小說,我刊擬在適當的時機隆重推出。”這部小說發表后,被《新華文摘》轉載,被西安電影制片廠列入拍攝計劃,我被陜西省作協推薦參加第四屆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
時任安康鐵路分局宣傳部副部長李康平文友找我,我堅持在毛壩關干通信工,理由是自由、會少,寫作時間多,有利于創作。
李康平說,分局所在地是地市級,接觸面廣,寫作資源多。你在毛壩關可以出一些成績,5年,10年后,資源可能用竭,用什么補充?你調到宣傳部,安排你擔任文化部員,名正言順地創作……
我這才理解一位名人說的,不是別人看不到你,而是你不是出類拔萃的人。一位巨人走到人群里,必然第一個被人發現。
五
年齡的增長和閱歷成正比關系,對時間的緊迫感也成正比關系。人到中年,我到海南一所大學教書,并擔任文學創作研究基地主任,整天忙于事物無法靜心寫作,渴望沒有俗事打擾的寫作,常常事與愿違。耳力經過多年的調理,基本可以與人交流,聽得越多,知道負面的東西愈多煩惱愈多,不如不知道,又不能不知道,誰讓耳朵恢復了聽力?我就懷念當年在毛壩關的寫作,由不得發自內心的感慨,當個聾人真好。
我真的又聾了。耳聾了,就有耳聾的體驗,別人問東我答西,別人騸貓我閹雞,我把這個體驗寫成小說的細節。有次,領導讓我替他做件事情,要做的事情違背做人的原則和良知,就拖著不做。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做出聾人的傻相,癡癡地看著他。他憤怒地拍著桌子,我這么信任你,讓你擔任這么重要的職務,你竟敢不替我……
我的面部沒有一點變化,臉板得死平,眼珠子都沒動一下,領導吼了半晌見沒有絲毫表情,突然醒悟過來,問,我說的你聽見沒有?
我把腦袋朝前伸著問:你說啥?
領導的脾氣像盛在氣球里的氦氣,呲地一下漏光了,朝門外擺了擺下手說,去,去,我怎么忘了,你是個聾人!
走出領導辦公室,我突然發現,我不但有寫小說的能耐,還有當演員的本事,可惜當年張藝謀沒到毛壩關火車站。
一次開會,學校辦公室通知,所有的中層干部必須到會,有事向書記請假,經批準方可缺席。我正在寫長篇小說,不想中斷。后來,聽到會的同事說,辦公室主任給書記匯報參會的情況,特地說通知了杜光輝,他沒來。誰都沒有想到,書記說你通知他干嗎,他耳聾,來了也聽不清,以后開會就別通知他。
我算了一下,至今十五六年了,我都沒有開過會。把十五六年開會的時間加起來,能寫多少小說?
一次,我做文學講座,有個聽眾遞上紙條:您最尊敬的作家是誰,您最喜歡讀的是哪本書,為什么?
我沒有猶豫就回答,我最尊敬的作家是海倫·凱勒,最喜歡讀的書是她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在1978年通過《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認識了1880年出生的,又聾又瞎的小姑娘海倫·凱勒,掌握了7個國家的語言,寫出了震撼全世界的作品,成為當時最偉大的作家、教育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她用一生的善良、真誠、毅力、摯愛、才華,陪伴我一直走到現在。她在我人生處于最凄慘的時候,伏在我耳邊深情地說,堅持,堅持,你拉拽的車輛就要攀爬到坡頂了,堅持下去就能聽到勝利的凱歌。如果現在松懈,以前所有的努力都會喪失殆盡。她攙扶著我的肩膀,使我度過了以后的殘疾人生,一步一步地走到現在。
她還給我說出震撼全世界的哲語:“上帝為你關閉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上帝強行關閉了我們作為正常人的那扇門,為我們打開另一扇窗的不是上帝,而是我們自己對抗殘疾的韌性和毅力。
如果我們失去了對抗殘疾的意識和毅力,殘疾就會變成殘廢。
假如我的耳朵沒有聾,我的人生軌跡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