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緒偉
竹筧引水,我的記憶深刻。在山區的家鄉,我曾寫過:“梯田駕山梁/山水綺風光/木槽接天河/竹筧引龍王/高山峻嶺它扮裝/坡梁溝壑它調養……”的詩意山歌。
我的家鄉,坐落在秦巴鳳凰山中。出門就見山,行步就爬梁,種地就上坡。大山郁郁森林,河岸青青翠竹,巖崖汪汪山泉。父老鄉親的土墻瓦房,大都依山傍水,或立埡靠埫而建,均依偎在山梁其麓之中。
過去家鄉人飲水做飯,都是從水缸里舀水。水缸之水有多源,家住河邊,下河挑水;家住山溝邊,在溝側浸水塘擔水;家住山埡或地埫中,在山崖間濕草坪里找泉水,壘池集泉擔桶舀水;若水池高于住房,農家就會用竹筧引水入缸,趣稱澗流自來水,方便而省力。
山里竹筧引水,既方便了飲食起居,更在農田灌溉上功不可沒。河邊梯田,大多渠堰灌溉;但山邊一些綹綹田,無法修渠鑿堰,只好架竹筧引水。有些河溝兩岸梯田,多是一岸可建渠修堰,而另一岸卻需跨河引水;于是家鄉老農便搭架竹筧,橫空引水到對岸田。山里許多溝溝田、塝塝田、峠峠田,全靠竹筧引水。
因為我的家鄉居海拔800米以上,一年坡梯地可套種兩季莊稼外,田里只能種收單季水稻。記得生產隊時的那年夏天,一個多月天沒下雨,水稻正處懷苞孕穗期;農諺說“谷子懷苞,水灌齊腰”,不僅可田里缺水,河溝也斷流,天卻仍沒下雨跡象。隊長急中生智,在高音喇叭喊:“明天壯勞力全部上山,到張家埫竹林砍毛竹搭長筧,婦女老人們淘灘聚潭、集泉開浸水,千方百計引水灌田,盡力減災保收。”就這樣,一條條漫長的竹筧,在密密麻麻的“人”字樹架支撐下,穿山過嶺;一股股細流從竹筧中,日夜不停地潛入孕穗稻田。這景象至今在我心中,仍是山村唯美的一道風情線。
那些年的山區,鄉村既不通電,又沒機械發電,更沒有抽水泵,山梁間稻田,唯有毛竹做筧引水澆灌,不僅很實用,而且見效好。那些年,我親身參加過砍毛竹、做竹筧、搭“人”架、引泉水、灌稻田的農事。并曾寫過:“深澗崖浸聚山泉,千條竹筧引水源;云空溪聲繞坡梁,田間潺音裊炊煙。”的《竹筧賦》。
家鄉人做竹筧引水,有暗竹筧和明竹筧兩種。
暗竹筧做法復雜,但筧中水流量大。伐回大毛竹,剔去竹枝丫,除掉竹管內全部竹節便能通水。內竹節的疏通,先用鋼釬使勁捅除兩端竹節;竹筧中間的竹節難,因鋼釬(最長兩米)較短,而竹竿(大多十幾米)卻太長,有經驗而勁大能人,再將鋼釬置入竹筒中,舉起竹竿,垂直向下連續用勁杵動,因鋼釬重力的慣性,就將內竹節一個個擊穿,直到竹管貫通;而后再把鋼釬入火燒紅,置入傾斜的竹筒內,慢慢轉動竹竿,那青煙噴冒便將殘留節齒燒掉;這樣竹筒內就光滑無阻,變成一根根竹管道。
暗竹筧連接,是將竹管小頭套進大頭的形式,根據水源與稻田遠近而確定竹筧長度。竹筧一根緊套一根地依次接上后,銜接處粘泥填隙或用麻絲塞緊,再用藤繩捆綁固定好。每個接口處與每根竹管的中部,采用樹干或竹竿,捆綁成“人”字形腳架支撐,在地面上固牢。竹筧大頭壓埋在集水池塘底邊,在自然落差下,泉溪就順著竹筧,在管內一路“咕咚”歡歌,“暗渠”直奔稻田而去。
明竹筧做法簡單,人們稱作明渠。其選材必須是大毛竹,一根根伐剖成兩半,用鋒利的板鑿打通竹節、刮平節棱,一片竹筧便做成。明竹筧的接頭,是大頭墊接小頭,同樣要用“人”字腳架支撐,并固定牢靠。然后將竹筧大頭一端,埋入山泉或接入河溝中,便可澗流引水。
記憶深刻的明竹筧,在家鄉是一年四季長流不斷。因為是明筧,所以樹葉易落入筧,還會有蛙伏蛇繞,甚至野獸闖入,造成筧水阻隔、接頭脫筧,以及“人”架桿倒塌的情況。所以家鄉人,隔三岔五就去巡檢,一邊除去筧中落葉塵渣,一邊維護竹筧接頭,扶正或更換“人”字支撐,并固牢架腳,來確保飲水灌田。
竹筧引水在我心里,是山鄉農人的血脈之源,是田地莊稼的豐收之源,更是華夏五千年竹文化之源。正如古人言:“截竹復續竹,通水妙用筧;筧行入山中,泉溪運迤衍;豈意調水法,盡頭各彌漫;天機非淺信,世代亦承傳。”
如今城市鄉村,不僅用上自來水,而且是凈化的安全用水;現在的高山低壩農田,不僅有防浸的明渠長堰,而且有過山跨河的暗渠鋼管;還有那一座座江河水庫、一口口坡梁塘堰、一個個高抽水泵。家鄉的竹筧引水,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記憶的家鄉竹筧引水,是“叮咚”的山泉,是“嘩嘩”的溪水,是澆灌田野的一幕幕畫卷。記憶的一場場動人情景,仿佛清晰盡現在眼前,歷久彌新地演繹在腦海。
清冽的竹香,甘醇的山泉,凈碧的溪水,仍甜蜜在故鄉親人們的心里,思戀在我的生命中。“木槽接天河,竹筧引龍王……”是永久的山歌,也是裊裊心頭遠去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