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松鋮
散文的年歲,最早的記事文字,如甲骨卜辭、殷商銅器銘文,是散文的發端。而《左傳》《國語》《戰國策》已經具備成熟的散文形態,它們開啟了敘事文學傳統的先河。先秦諸子的文章,皆誕生在一個極其自由的歷史語境中,百家爭鳴的話語氛圍,使之走出了一位又一位大師:老子、孔子、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他們的文字,或辯或論,以其邏輯嚴密,想象奇崛,成為說理散文的瑰寶。
一
早期的散文,還是一個廣義的概念。散文只有真正成為一種個人化的情懷抒寫,它的文學性才被完全地釋放出來。我們今天所指的狹義散文,雖然已經明確了文體的歸屬性,但情與理、虛與實的爭辯,依然不絕于耳。情、理、虛、實,皆由心靈統攝,散文需要的是至情而非虛情、需要的是至理而非歪理;散文的虛,指的是空靈,是無羈無絆,是想象的遼闊與渺遠!那么實呢?我以為實最為關鍵,它必須依托真實的、觸及內心的體念,這看似是一種主觀的東西,其實它來自客觀的映照。散文是內心的蘊發,只有關乎痛癢的文字、關乎生死情結的文字、關乎道德人倫的文字、關乎愛恨情仇的文字,它才會產生心靈的激蕩,于是,那一枚枚漢字,便會以詩意的涓流涌出……
明清以前的散文,我們很難進行文學的甄別,何為廣義,何為狹義,能分得清嗎?先秦諸子的散文,雖偏于說理,但依然有極強的文學性,如莊子的文章,它以豐富的寓言、奇妙的想象,形象情感與邏輯思辨融合一起而獨樹一幟。
莊子的語言汪洋恣肆,天馬行空,其內在的抒情性更是顯而易見的。并非所有的說理文字都耽于理,情的隱逸性在早期的文章中多有顯現,即或是《論語》那樣的“語錄體”也充溢著濃濃的個人情懷。如“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寥寥數語,道出了一個長者對一個晚輩品格和修為的贊賞。這情很真摯,完全出自內心。
事實上,一篇散文沒有絕對抽象的理,當然也就沒有絕對抽象的情,而情與理孰輕孰重,則起于一篇文字所要表達的主旨。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本是一篇陳情言事的特殊文體。但這篇文章看似說理,但通篇卻被情糾結著、纏繞著,這種情有對先帝“三顧茅廬”知遇之恩的追懷,有對夾縫中求生存的蜀國處境的擔憂,有對后主劉禪的勸勉和囑托。這是一個忠貞之士臨別的話語,他時而像一個臣子般謙恭,時而像一個長者般威嚴,文字中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掛懷縈繞于胸,而歸結到一點,就是對劉禪的勉勵、勸諫:“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之所以傾頹也。”文章中的理,被情托著,這理就不是空洞的,它是情理。因此,這篇千年前的文章至今尚被人稱頌,原因不在文章本身。諸葛亮內心敞亮,話語間濃縮了他的人生際遇、治國方略、處事原則、品德操守,這是發乎于心的東西,是不加修飾的自然流露。
二
中國早期的散文總體上是傾向于說理和敘事的,這似乎形成了一種風尚。伴隨著歷史行進的步伐,這兩類文體愈發凸顯其耀眼的亮色。西漢是個偉大的時代,它的功績不僅僅是一代帝王開疆拓土的氣度,而在文化的天空下,也是峰巒聳立,這些巨擘、驕子,構成了一個王朝飛揚、延續的氣韻:賈誼、董仲舒、劉向、司馬相如、枚乘、楊雄、司馬遷……他們中間,洛陽才子賈誼,流光溢彩,可惜隕落得太早。他的政論文章頗有戰國策士遺風,《過秦論》開篇就氣勢如虹:“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賈誼的政論文章情感飽滿,文字猶如長江大河,內在張力極強。
在西漢熠熠閃爍的星座之中,司馬遷是最為灼目的那一顆!妒酚洝肥枪糯⑽牡淖罡叱删,魯迅贊之曰:“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是傳記文學的開端,尤其是在文學敘事上,成為后來很多文學類別效仿、借鑒的楷模。“《史記》由五種體例相互補充而形成的結構框架,勾連天人,貫通古今,在設計上頗具匠心,同時也使它的敘事范圍廣泛,展示了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圖畫。”
散文的發展,是在繼承與否定中前行的。之后,興起的唐朝古文運動,從內容和形式上完成了一次對散文的整飭,廣義的散文向文學性的散文(狹義散文)過度,就這一點來看,韓愈、柳宗元功莫大焉,拋開政治色彩不談,在程式上,他們一改散文的腐儒之氣,文體的形式和內容趨向于靈動,自由度增強,文學的純度提升。或者可以這樣認為,唐朝初步建立了散文的美學規范,用當下一個比較時髦的話語,就是說他們的文章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文藝范兒”,我們從韓、柳身體力行的寫作實踐中就能看到,二人的文章無論辭采、技巧都突破了以前的框架,文章一改舊貌,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韓愈是一位辯士,它的雜文以犀利見長,而他的祭文、碑志更是抒情散文的精品。夜讀韓愈寫給亡侄韓老成的祭文,禁不住鼻眼酸澀,熱淚拋灑:“一在天涯,一在地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想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整篇文章韓愈使用的是散體,情感起伏如浪涌波翻,尤其那一聲悲號“彼蒼者天,曷其有極!”,簡直像重錘擊在人心上。
柳宗元的人生遭際不同,他一生都在顛沛流離的貶官途中,宦海沉浮,造成了心理上的變異。他的孤傲、憤懣、猶豫、愁緒,在文字中得到了宣泄,他將個人情感完美地融入對世事、環境的認知中。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在今天看來,是最具“文藝范兒”品相的作品,著名的《永州八記》是其代表作,而“八記”中的《小石潭記》尤為人所稱道。柳宗元在不到三百字的短文中,為我們精致地呈現了一幅山水圖,其構思之巧,文筆之妙,讓人讀后怦然心動。短文明面上是寫景,內里卻隱然表現了一個被貶者孤寂、凄苦的心態。
三
散文到了宋代,文體意識得到了進一步強化,在表現性靈的抒寫上,更加具備審美性,雖然從廣義和狹義上來區分散文,仍然難以找到準確的分界點,但那種文學品相的散文,卻是鶴立雞群。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秋聲賦》、蘇軾的《喜雨亭記》《前赤壁賦》、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這些篇章,都具有極其鮮明的文學色彩,寫景狀物,意趣天成,景是情中之景,情是景中之情,文字與心靈相呼應: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蘇軾《前赤壁賦》)
這樣的語言技巧、語言表現,只有蘇軾才能信手拈來。而這景中情、情中景,看似超然物外,其實恰恰道出了蘇軾的人生哲學:進退自如、寵辱不驚,一種對生命豁達的態度。同時,能深切地感受到,蘇軾是在用美的眼光、愛的眼光擁抱世界,這自然就使得他的文字,宛若荷花帶露,纖塵不染。
唐宋后的散文,細察之,則會明顯感覺到情感在逐漸趨于外化,說理、敘事則慢慢退到了幕后,成為情感的附屬,而為情所主宰的文字,它的個性特征、美學情趣,被作者毫不掩飾地表露無遺。明清的小品文,除了自由、隨意,其文學的味道、文學的品相,已是相當的醇厚和酷似。如袁宏道、張岱、袁枚等,皆是小品大家,他們放言無忌,寫生活、寫性情,看似瑣碎,卻格調高雅,情感率真。晚明的張岱是小品文的高手,他的文章,清新秀美,體念真切,善用白描,在表現個性化、情趣化方面不落俗套,文筆細膩傳神,常有驚人之語: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湖心亭看雪》)
“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作為單純的量詞,它沒什么特別,張岱在那樣一個闃寂無人的大雪天,他的思緒是何等的清曠,他與漢字的會晤,讓情感在一種極其溫馨的熨帖中,產生了難以扼制的快感,于是,百代之后,或許更遠的將來,我堅信這些文字還會一直活下去……
四
“五四”以后,白話取代文言,散文在文體上被細化,分為雜感、隨筆、小品、美文,經過魯迅、周作人、郁達夫、林語堂、朱自清等人的努力,散文悄然步入文學殿堂。“‘散文’與其說是一種獨立的文類,不如說是除詩歌、小說、戲劇以外無限廣闊因而也就難以定義的文學領域。”這就是說,在廣義和狹義的區分點上,散文的文學性如何確定,依然沒有形成相對統一的口徑。“考慮到散文在中國的源遠流長,在建構文學時,學者們略為變通,于是有了皆大歡喜的‘四分天下’說。”何為“四分天下”,說白了,就是一種座次的排序,即詩歌、小說、戲劇、散文。
詩歌為龍頭,而散文叨陪末座。這樣的結局非常難得,至少散文在文學的隊列里有了站立的位置,這個位置得之不易,他是無數大師用自己執著的探索和斐然的文采,叩開了那一扇輝煌的門扉,至此,文學恢宏的大廈才有了奠基散文的柱石……
“五四”是散文的發展期、繁榮期和成熟期,尤其是富有個人情趣特征的散文小品,一時成為散文園圃里的奇葩。在文體上,它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一方面借鑒西方的筆調體式,另一方面汲取明代小品的傳統養料,在革故鼎新上促使了散文的進一步蛻變。對此,魯迅曾大加贊賞,認為“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里不朽的名篇很多,如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周作人的《烏篷船》《故鄉的野菜》、俞平伯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冰心的《往事》(二篇)、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這些散文小品,既有傳統的濫觴,又有“歐化”的影子。
《春》雖是篇小品文,但它歡快的格調,極富感染力和表現力的語言,卻充滿著詩的蘊藉之美。朱自清的散文語言精致,卻又不失樸素,他善于使用口語,常在一種溫柔敦厚的氣氛中,意境得以拓展……
五
散文一路走來,它仿佛一直在“瘦身”、在裂變、在超越,這樣說是否貼切,尚待商榷。廣義的散文到狹義散文,這實際上是一個蛻變過程。散文在曲折坎坷的行走途中,它不斷在為自己減負、不斷向個性化寫作的方向邁進。同時,行走也是生命出現“裂變”的過程,那些從散文的身體里走出去的生命,它們不再是散文的附庸,而是自覺完成了浴火重生的涅槃。如雜文、報告文學、人物傳記等,其自身光芒絲毫不遜于散文。
雜文自不必說,它經魯迅的培育和推動,已經成為影響深遠的一種文體。報告文學誕生于“五四”時期,雖是舶來品,但經過一代又一代作家的悉心耕耘,文學的園地也是花團錦簇、佳果逸香。“作為50—70年代的散文概念‘泛化’的翻轉,‘窄化’成為新的趨勢。將敘事形態的報告文學和議論性形態的雜文從散文中剝離,或加以適當區分,似乎成為‘共識’。”
其實,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針對散文創作,肖云儒曾提出了“形散而神不散”的觀點,這個觀點的文體意識是緊扣散文而言說的,是就個性化散文寫作中必須遵循的路徑而言說的,它的確指性不言自明,在今天看來,“形”與“神”依然是散文的根本所系,丟掉了它就丟掉了散文的衣缽。
散文的“形”與“神”是散或是不散,這只是個理論問題,創作更多的是一個實踐過程,這個過程充滿著太多的變數,作家寫作不可能去套用事先設定的框框,好的散文、揪心的散文、讀了讓人的靈魂為之顫抖的散文,是不受固化的程式綁縛的。一切從心靈淌出的文字,都是不由自主地、情不自禁地,這樣的文字至情至性,痛快淋漓……
散文,從遠古走來,它身上所彌散的古色古香的氣息。傳統是血脈也是基因,散文的“瘦身”是時代的進步,但我們不要忘了我們該秉持的是什么?狹義的散文,不是狹隘的散文,追求個性并非放縱個性,散文的外在美和內在美應該是統一的、和諧的,一個偉大的時代,散文的聲音是不能缺席的!散文之美,其美在真摯的情懷、獨特的感受、深刻的思想,這是境界,也是作家的品格與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