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數年前的往事了。在中國國家畫院主持龍瑞工作室的山水畫精英班,臨結業時,我在講課中談了一個觀點,說到中國山水畫家應該選擇過一種山水人生,這應該是基于其性靈之真的文化選擇。沒想到我這個觀點在學員們中間激起了強烈反響。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們,都是有一定造詣的中青年專業山水畫家,此時此刻,他們正在為留北京還是回老家而糾結。事過數年,一個中年人抱著一大摞畫來到北京,讓我給他看看。這個人叫章長青,是當年國家畫院的學員,就是聽了我的那番活,毅然回到了秦嶺深處的安康。
我很感慨,當然也就格外認真地讀他的畫。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蒼蒼莽莽的秦巴大山。這里有我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1992年春節期間隨張仃先生深入過一次秦嶺,多年來卻一直無緣去秦嶺南坡,也就是章長青的家鄉,秦巴漢水之間。這可不是個一般的地方,且不說漢族族名來源于漢水,也不說多少歷史大戲以這里為舞臺,對中國山水畫家來說,恐怕在華夏大地上再難找到這樣完美的“師造化”的藍本了。要嶺有嶺,要峰有峰,要丘有丘,要壑有壑。漢水和她眾多的支流還有那些活潑潑的山澗溪泉,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峰巒滋潤得靈秀無比。從印度洋北上的暖濕氣流遭遇喜馬拉雅山脈的阻隔后,東下進入秦嶺山脈,順其南坡廣布甘霖,澤被山川,于是,一條郁郁蔥蔥的山水長廊就從西到東橫臥于中華大地的東西軸線上,不僅成為華夏先民詩意棲居的家園,也成為熊貓、朱鹮等珍稀動物最后的棲息地。更有意思的是,對于中國山水畫家來說,這里其實是中國山水畫的發祥地,唐代王維、李思訓不就是畫的秦巴山水嗎?而范寬的《溪山行旅》畫的就是商旅穿行于秦嶺溪山的情景。章長青出生在這里,生長在這里,作為山水畫家,他屬于這條大嶺,因此我能理解,為何他會回去,實在不是我的話多有力量,而是秦巴大山的呼喚。一幅畫于庚寅年的丈二橫幛,云水激蕩,山石崔嵬,松下一茅亭,一人伏案,似讀書,似彈琴,似作畫;山下水口邊,一人策杖,遙望茅亭,正駐足靜聽。畫題《林泉高致》四個大字,并錄宋代郭熙著名的語句于其上:“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我把這幅大畫,看作章長青的勵志之作。在現代工商社會,人要是抗拒大都市繁華生活的誘惑,心甘情愿在大山深處養素丘園,嘯傲泉石,與煙霞為侶,同漁樵做伴,那還是需要一些定力的。當然,熱愛是更根本的力量之源。熱愛山水,熱愛家鄉,熱愛山水畫,這三者在章長青身上天作地合統一為一個整體,所以他才能心安理得且優哉游哉于他的山水人生。他有好幾幅畫都題名《家在秦巴漢水間》,其中一幅焦墨,山石樹木都畫得野逸高古,但點景的舟橋屋舍一看就是當下農村的機器船、水泥橋、兩層磚房。沒覺得它們有什么不協調,只覺得這就是章長青的家,他天天在那里的小樓上背靠青山,面朝綠水,興來便拈筆,畫幾縷洗耳泉,再畫幾棵沐心松,然后有情有義地涂抹幾片云山,最后很牛氣地題上兩句:“來生縱有金鑾殿,不如林泉逍遙游”。在他給我看的大大小小上百幅作品中,描寫秦巴漢水的占了多半?吹贸鰜,他在這里的山水中,確實找到了自我,也確實忘記了自我。“住山不記年,看云即是仙”。在一幅寫生小品上,他題了這樣的句子。就這樣,釣于一壑,棲于一丘,笑傲煙霞,逍遙泉石,夕臥白云合,朝起白云開,章長青放逐自己到秦巴漢水間,從容展開自己的山水人生,收獲了青山,也收獲了白云。
讀了上面的文字,很容易把章長青想象成一個當代隱士,也很容易誤解我鼓勵山水畫家去當隱士。其實不是這樣的。如今的中華大地,還有哪處山水會是世外桃源呢?我提倡并鼓勵山水畫家寫生,就是要他們筆墨當隨時代,畫出生活中的新感受,并且努力在技術上解決好自然山石樹木同現代建筑與人物的協調關系。章長青在這方面也做得很不錯。他走遍了秦巴漢水間的市鎮與村落,畫了很多寫生稿,他的創作畫由于有這樣的寫生基礎而充滿生活氣息。一幅題“棲鳥夕陽外,歸牛蒼莽間。風微牧笛遠,煙澹欲無山”詩句的山水,農民的三層新房坐落在翠微山色中,牧童趕著牛群返回村里,這場景和環境既古老又清新。秦巴山區是向外輸出農民工最多的地區,一到春節,外出打工的人大包小包地扛著拎著回家了,渡頭村口這時候就是最熱鬧的地方。章長青每每受此感染,情不自禁就要作畫。我看到兩幅這一主題的山水畫。一幅是豎構圖的,作于辛卯春月,題名《回家》,畫的是大雪中的終南山,幾個背著大包小包的男女急匆匆走過小石橋,朝山腰上的農家院落走去。題句云:“終南飛雪帶春風,銀蝶翩翩落舍貧,遠村柴門聞犬吠,嶺下林中有歸人。歲在庚寅臘月,余帶學生終南山寫生,途中偶見農民工滿載而歸之景,頗有時代氣息,油然感懷,歸來寫之并記”。還有一幅是橫構圖,作于壬辰年正月初八,畫的是漢水邊一個村子,雖冬無雪,渡船正把人送往彼岸。題句云:“爆竹響村落,游子歸故土。笑語春風里,舉杯團圓酒”。這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最常見也最有時代氣息的情景,但確實很少看到山水畫家會把它納入自己的藝術視野,我只看到章長青充滿感情地在正月過節的日子里一畫再畫。我甚至在想,我們當今的山水畫家還有幾個會在農村和山寨里過春節呢?
章長青說他在國家畫院進修時做過一個夢,夢見黃賓虹老先生送他一支筆,并指點他筆墨要領。多年未開竅的技法好像突然就通了,激動得他大喊大叫,醒來才知是南柯一夢。但他馬上從床上爬起,恭恭敬敬點了一炷香,翻開黃賓虹畫冊,向黃賓虹先生照片磕了三個頭,算是正式拜師。接下來他展開紙墨,依照夢里先生指點的筆法一一畫去,竟如神助,筆墨大進。其實這在心理學上是可以解釋的。當年國家畫院山水畫高研班,從導師到學員,都是黃賓虹迷。龍瑞推崇黃賓虹不遺余力,我在班上也多次講授過黃賓虹畫學,學員們也常在一起切磋學習黃賓虹的體會。這樣的學習氛圍造成了章長青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種夢中開竅的例子在科學史和藝術史上并不鮮見,章長青又提供了一個。一批丁亥年寫于國家畫院的山水畫,應該是那次夢悟之后的作品,筆墨確實精彩,隨意點染,皆有文章;辣筆紛呈,如秋葉飄零,韻致天成。這種筆墨感覺他一直帶回了秦巴山中,并貫徹在他的山水作品中,如作于壬辰年初夏的褒斜古道寫生系列。黃賓虹的筆墨一般人很難搬到寫生中去,可他卻能將先賢技法與自然造化及自我性情有機聯通,合而為一,從意適便,若不經意,率性落筆皆有天機。因此,章長青的這種能力確實也非一般。他的這種融會貫通、應用整合的能力,讓我看到了他對藝術的酷愛和精進,也讓我看到了他的天資和天賦。
章長青深居秦巴漢水,投身自然懷抱,外師造化,注重生活蒙養,加密學養,將自己的畫境再次提升。在表現手法上重視寫生,突出現實生活,以自己對造化的切身感悟與飽滿的激情進行創作。當然他的畫自然而然與傳統文人畫拉開了距離,沒有舊文人的孤寂荒寒、傷春悲秋,也不局限于傳統文人畫的秋山簫寺、微茫慘淡。他的畫風特點總體呈現出雄渾蒼厚、生動明快、樸實無華的氣息。我從章長青大量的寫生稿與創作作品中感受到了他吸漢唐之大氣,納長安畫派之精神,憑秦巴漢水之滋養,衍生了特有的美學思想。他認為傳統中國畫講究含蓄、內斂、淡雅的審美創作原則,雖然造就了豐富悠遠的意境,卻給人一種幽閑、局促、壓抑的內心感受。多元文化語境下的現代社會,人們的文化觀念、生活狀態都與古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意識形態和審美情趣隨之也發生了巨大的差異。如果我們的作品不能跟上時代步伐和節奏,就會走進死胡同。章長青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把握住了時代前進的脈搏?戳怂趧撟鞯囊慌剿髌,充分彰顯了東方古典文化底蘊與現代文化智慧高度融合,宏觀氣勢非凡,局部不失精微,運筆潑辣淋漓,用墨渾然酣暢,情馳神縱,超逸優游。圖式不受程式所囿,隨機生發,如同造化而成,自然無痕,風生水起,山態樹姿生命鮮活,呈現出解衣磐礡的痛快。畫格脫俗,賦予了作品盎然生機和穿透性的感染力。
章長青人到中年,藝術道路還很長,前面還有許多高山峻嶺需要攀登,望不斷努力進取,創作出無愧于時代的精品佳作。以上的文字,算是觀畫心得,不當之處,就教于方家。
(作者系著名文化學者,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