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龍
走過陜鄂交界的秦楚長城銅錢關,順河而下,行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旬陽市銅錢關鎮的赤巖社區。出集鎮向右上坡,在陡峭的村道上拐過三個盤道,拐出半山腰上的一叢古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塊簸箕形的百畝埫地靜臥在山林之中,從入口處向前,排列了三排七大古宅院,院落的前后左右是一道道的梯地,土地的邊緣卻是立茬茬的,形如界山般白花花的石崖與綠油油的森林。同行者的一聲驚嘆讓我得知:湛家灣古村落到了!
這一片磚瓦結構、街巷布局的大院建造者,為湖北省黃梅縣的湛氏先賢湛正坤。時在公元1768年,36歲的湛正坤為圓其父需找鳳形之地,幫其實現“鳳凰展翅,飛黃騰達”的美夢,就扛著家族的重托,偕妻子和族弟,用籮筐挑著兩個兒子,跟隨“湖廣填川陜”的移民大軍,逆漢江而上來到陜南。他見呂河上游的赤巖集鎮地處秦楚邊關,是個山貨特產集散地和物流驛站,周邊地廣人多、山大物豐,適宜人居,就借居茅庵,租地耕種,并在當地暗訪鳳形山地。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出一月,他就在后山半坡、獅子巖下發現了繡球坪,找到了鳳凰展翅狀山巖護衛的一埫平地。又轉一月,發現秦地赤巖的物候、風俗、方言和飲食習慣近似界山那邊的湖北鄖陽,他便決定在此扎根。
大戶出身的先祖正坤,雖因家道中落而淪為農人,但胸懷寬闊,眼界高遠,做事有勇有謀。他先到繡球坪租下土地、房屋,讓妻兒安身,務農養家,繼而帶上族弟下山,在赤巖集鎮的銅錢河邊開了紙坊,在街道開了貨棧,一邊收購雜竹造紙,一邊廣納漆麻耳棓和桐油、生漆、雜果、皮張、中藥材等山貨特產做買賣。只用十來年時間,獨戶湛家就成了當地大戶,在繡球坪買了田地,建了磚瓦結構、二層樓房的天井大院。當上書“德隆望重”四個大字的門匾高高掛起,三天三夜的大戲還沒唱完,人們便驚奇地發現:繡球坪的百廟埫地和獅子巖周邊的千畝山林,一夜之間易主姓湛。于是,四散而去的鄉親以其口碑稱此地為湛家灣,并將湛家“農工商貿并舉”的發家經驗傳向四方。
湛家人具有科學的規劃意識。他們從建第一座大院起,就立下了依坡就勢,遞次向上建房的規矩;以及每排三院,平行為街,橫向為巷的排列方式。每個院子,無論一進二進三進,都建二層,且將二樓的走廊連通,讓人們不經風雨就可串門。因而,老房七院三排,加之前排首院周邊的學堂、廟宇、池塘、崗樓、廣場等公共設施,整整齊齊形成了三條橫街、兩條豎巷,且在周邊連接了環形步道和通往田地、山林的石階小路。各院內部的田井、通道、水道自成體系,院外道路相連,形成了房屋與山水田林路互連互通的循環系統。
湛家人具有嚴謹的安防意識。他們的每個院落之間都有三十多米的距離,院內每進房子都有防火墻和御敵的暗室、逃生的暗道。為了防火,院子正中都有消防水池、水缸,四周的排水渠系既是上下水道,也是消防水源,街巷里邊都有水池。木柴、雜草等易燃物,都在院后的背風處納于石質廈房。前院正中的水池左側,順著池壁伸出三道穿孔的石梯,孔中扎一木桿,上掛信號旗,與東山上長安寨的寨旗呼應,以報安危。石寨子里建有為躲兵匪而藏財物、躲人畜的房屋,有御敵的土炮,還有不少土制的武器。湛家男丁平時在家務農務工,戰時上寨為兵,一年四季輪流值哨,以保族人安全。
湛家人的育才意識很強。第三座大院的門額上,高懸著“耕讀傳家”的匾牌。當人丁四世同堂,已為大家庭時,他們由送子女下山讀書,變成了請先生上山辦學。廣場正中的公房,就是湛家的私塾,既教國學,又教文學、理學、數學、史學及書畫琴棋,還教人生禮儀與農工常識,一時引領風尚,名傳四鄉。湛氏文明開化,向鄉鄰開放辦學,把私塾辦成服務大眾的義學。于是,湛家灣又添新名:學堂坪。新中國成立后,這里的學校辦出了質量,先后走出多位各級人才,促使湛氏后代人才輩出。
湛家人的可持續發展意識很強。他們雖不計劃生育,卻限定人居數量。先祖正坤育有昌輩仁秀興明富五子,身邊只留三房,而讓老大攜老幺外出散居,去為家族開疆拓土。故在老二、老三、老四這三座大院依次建起之后,就呈現了一子一進式的建筑,其院有幾進,表示分住幾個兒子,其兒孫成家后分住自家各屋,住不下了再開基建房,或散居外地。這樣,在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正常進行的情況下,人口、住房和田地等資源保持了均衡發展。同時,他們對繡球坪的土地不斷改造,變坡地為梯地,變梯地為梯田,并在林地的開發利用上按時倒茬,保障了資源的合理利用。建房也是有計劃的次第上坡,圍院而建,盡量少占耕地。他們劃定公墓,集中安葬,限定位置和墳體,讓每一寸土地、每一份資源都充分發揮其應有作用。
湛家人有著相當文明的環保意識。先祖正坤來此開發莊園時,留住了前院東側山頭上一片圍墻式的古老榔樹,立規要求后人精心保護,不得破壞。現在,最大的已有六百多年。當南方市場的榔木炒到天價,有人來買,湛家人說:“人命不可買賣,樹比人命還貴!”公墓區的柏樹,已有數十棵百年樹齡的古木,高大挺拔,英姿勃發,像一行行詩文,抒發著湛家人與青山為伍的浪漫情懷。現在,這里的住戶不多了,但戶戶門前那高大的樹木、繁茂的林果、鮮艷的花卉,如是一頁頁家譜,書寫著湛家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觀念。
如今,這里的住戶不足十家,老屋已經破敗,廣場長滿雜草,但我們所見之人卻談吐文雅,所入農戶卻窗明幾凈。先祖正坤的第八代孫子湛常斌,已是64歲的老人了。他一人住在上院的正堂,門窗和房瓦、木梁都是新換的,墻體內外粉刷一新,客廳擺著新置的沙發、茶幾與電冰柜,房里房外都是花木綠植。聽了他的身世,雖是高門大戶,卻為平民本色,堅守勤勞持家,是他們的生存之道,也是他們的幸福之基。改革開放后,政策開放了,湛家人順勢而為,紛紛外出辦廠經商,后輩人也多因學習好而在外工作;21世紀以來,追求新生活的湛家人紛紛下山,入鎮進城,從事現代職業,追趕現代生活。如今,湛家灣的上院、中院、下院幾乎人去樓空,散居的上十戶住在三四十年前蓋在院落周邊的土房里。然而,這為數不多的人戶卻維系著天南地北的湛氏血脈關系。時代在變化,生活方式在更新,與時俱進的湛家人追求著更加美好的新生活。不管他們遷至何處,這里所留下的古宅、古道、古樹、古井和根脈不斷的古風,依然飽含著耐人尋味的生存哲理,書寫著詩意盎然的文明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