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英琴
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故鄉書寫,自魯迅《故鄉》發表之后噴薄而出,無論量與質均蔚然成為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的現象級大觀。比如1922年至1929年國內有300余篇關于故鄉的文章,新時期新媒介之后更是呈幾何級爆炸性增長。我猜現在才是故鄉書寫的巔峰,也許一個縣、一個市一年鄉土體裁創作的量都遠超過去十年之總和。文學史敘述中,中國的鄉土文學之所以被賦予寫作題材、寫作目的和寫作方法等多重開辟的重要義涵,具有“寫鄉土與世界文學的對話”和“以鄉土作為切入點深入中國社會內部”等方面的價值豐富性,正在于故鄉書寫對每一個作家起步的必然性,和對民族文學奮發強大立于世界之林的必要性;仡20世紀20年代以來故鄉書寫迅速成為中國文學現象級的寫作思潮,過往的作家作品對鄉土文學的產生和走向所起的至關重要的作用,既可知曉研究現代作家的故鄉書寫是鄉土文學研究的一個絕佳的突破口,并且鄉土文學的源頭正是故鄉書寫,寫好故鄉是成為作家的第一步,也是當代文學及其時代性的核心使命。我想,這也是今天我們能奢侈地坐在一起探討紫陽作家新近成果的動因。我的發言主要有以下三點:
首先,傳統的故鄉書寫具有兩大特點,一是故鄉的擬物化;二是故鄉的擬人化。比如臺灣現代詩人舒蘭的《鄉色酒》、席慕蓉的《鄉愁》和王維“寒梅著花未”杜甫的“月是故鄉明”均把故鄉做擬物化處理。另外大詩人李白和臺灣詩人洛夫各有很多把故鄉擬人化處理的好詩。如果古典中國作為一個典型的農業文明大國,故鄉、故土是文化人記憶中不變的集體無意識,已沉淀為文化鄉愁和中國文學的情感紐帶,而具有不可替代的原型意義和象征性。那么這種文化意識和對故鄉的族群記憶從20世紀20年代始至80年代遭受系統性的顛覆與超越,作為現代化裂變之必然,當代人的故鄉觀發生徹底改變。然而如何繼承現代文學中的故鄉遺產并提升當代文學之故鄉書寫仍然是每一個作家無可回避的責任和使命,這已然含括呈現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和中國當代國民人格與心路變遷史。總體而言,20世紀現代文學的故鄉書寫有三種不同的藝術范式,即怨鄉型、哀鄉型、戀鄉型,新時期以降的當代作家通過摒棄擬物化的故鄉敘述模式和對擬人化故鄉修辭的突破與重塑完成故鄉書寫的現代轉型。但我們已然能從曾經的經典中獲取養分,比如魯迅的《故鄉》《祝!罚茏魅、廢名、蕭紅、沈從文等的代表性作家及其鄉土小說原典。
其次,故鄉是一個承載生命情感的地理容器,是通往家國史的秘密基地,是我們回不去的記憶。對一個人故鄉是具象的,于所有人的故鄉又是抽象的,故鄉書寫既是對人類集體記憶的追溯,又將個體唯一性在文本鋪設中建立。我想這才是作家熱衷于故鄉書寫的不悖天命,和故鄉題材長盛不衰的終極性原因。相較而言現代作家筆下的故鄉書寫同古代相比,最具顛覆性的表現在于,對擬人化故鄉、擬物化故鄉的雙重否定和摒棄,比如把對故土的柔情、赤子般的依戀和盼歸變成一種決絕的反叛與逃離。陜西文學中,典型的如陜南賈平凹先生的散文《商州》系列對商洛地域痛徹的反思、回味,陜北詩人閻安先生首部詩集《與蜘蛛同在的大地》中浩浩乎不平的出離姿態,以及關中作家陳忠實以《白鹿原》對故鄉、民族和家國所做出的歷史性“大清算”。他們對故鄉的文學情感和文化立場在文本中呈現出一種怨鄉、哀鄉與戀鄉錯綜交織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并客觀地構成陜西當代文學在故鄉書寫上的藝術高度和代際基礎,也為文學史敘事提供了資糧。
最后,我試著談談紫陽作家群近作在故鄉書寫層級的文學獨特性和開拓性貢獻。其一,詩人玩偶的《失神引》多么“冒險”,他不事分輯,好似整本詩集就是他的完整生命,是已被他安頓過的整個肉身,供譫妄者隨意地觀望、剃度、卸載。事實上唐凱的詩歌語言質地典雅輕盈紋理,總能恰如其分地突顯他心與思的曲折蜿蜒,也能在故鄉意象的采集與分解中表達他生在人間的疏淡與狂狷,或許他真正想做的不是玩偶,而是一個可以好透也可以壞徹底的“冒險者”!其次詩人胡坪的《深藍》誠誠懇懇、嚴禁布局,從十數年的一千多首詩作中精選二百,可見其代表性和重量。以主題凝聚分化排布的“故土守望”“感念歲月”和“玫瑰之刺”小輯無疑充分顯露出詩人胡坪與紫陽這片地域血肉難分的濃郁情義,且在“我思我在”中得到升華舒展。其三相較來說,詩人陜南瘦竹的詩寫得扎實、厚重,詩文中幾乎遍及陜南的人間風味,詩集《心靈演奏》更是寫盡了紫陽的自然萬象、故鄉四季、親人朋友,以真實亦真摯的筆觸表達出他對這片熱土無邊無際的愛戀。其四,作家周平松的《瓦房店記》以散文詩的筆觸惟妙惟肖地講述了這個時代的陜南,從容在情與思之外無限細致地記敘關于紫陽地域的文化燦爛,他文筆雋永、史料充實,立論或針砭時弊、或燭幽探微,或托物言志,總之周平松以一個現代作家廣博無際的智識、學識和見識保證了他文章的質量與美感。
此外,紫陽作家群對鄉土世界的書寫超越于古典方式的擬人擬物化傳承,拒絕單向化地僅僅將故鄉作為文化烏托邦的永恒“鄉愁”,進而顛覆性地重塑自魯迅等現代作家一路瓦解的“游子歸鄉”式的母題傳統,比如周平松的《瓦房店記》、陜南瘦竹的《心靈演奏》選擇將故鄉隱為一種遙遠的時代布景,以強化詩的當代性和現代韻致;唐凱的《失神引》、胡坪的《深藍》則以一種生機勃勃的破壞力,把故鄉替換為一種時空概念、一片生命情緒、或一種文學志愿和族群理想?傊详栕骷覀兊“故鄉書寫”不僅實現了“紫陽”作為客觀存在物與精神意念的文學性結合,更衍生出一種包括時代性、地域性和歷史性的文化學概念,一種人間地理的現代修辭機制。其作品成功寄寓現代人對民族精神過往的醒省期盼,也包孕我們未來不熄的冉冉愿望。
(作者系商洛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