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昌林
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人們常說“山高水長”;或者,山有多高,水有多遠——人們又說“山高水遠”。
行走在家鄉,無論你是站立在丘陵山脊上遠眺浩蕩月河,還是俯身于溝壑山谷間俯瞰涓涓溪流,無論你身在任何一處地方,映入你眼簾的無不是清澈之水,靈動之水。家鄉明朗的“兩山夾一川”的地貌特征下,月河在秦嶺與鳳凰山腳下的川道自西向東,晝夜不息,靜水深流,潤澤出一大片狹長而又富庶的魚米之地,人稱“西路壩子”;而在丘陵與丘陵之間,在溝壑或是峽谷的深處,無數的小溪唱著歡快的歌,扭動身軀,蜿蜒流淌,最終投入月河的懷抱。
眼前的月河,自漢陰縣鳳凰山主峰鐵瓦殿北麓,涓涓細流漸成氣勢,逶迤東流經過漢陰、恒口示范區,抵達家鄉五里鋪地界時,已經水勢浩蕩,波光瀲滟。小時候的夏天里,我總能跟著爺爺一起去月河對岸李灣村的姑爹家回禮。每次經過月河,我們都要脫掉鞋襪,挽起褲腿蹚過去。月河之水清兮,河中游魚,河底石頭,皆清晰可見:月河之水廣兮,緊跟在爺爺身后,小心翼翼地踩著鵝卵石蹚過,感覺時間總那么緩慢,任憑深一腳淺一腳邁步向前,卻怎么也到達不了對岸,而水中魚兒歡快游動,也在奮力地逆水向上游動。
自房后梁頂的五富路向北步行,接著向西俯身下坡到溝底,可以望見一條由北向南緩慢流淌的羅家河。羅家河流經老家石家營時,又被叫作“洋溢河”,洋溢河繼續南流直達黃營村南,與剛進入五里鋪地界的月河迎面相擁,水乳交融,也是一景。
沿著羅家河向北上溯,河流湍急,浪花翻涌,這段河被家鄉人喚作“中咀河”。中咀河再往北回溯,河分兩條支流,東側發源于黑朳灣溝垴、牛山腳下的五個寨東側山腰的支流,叫“劉家河”;西側發源于青木溝垴、牛山腳下的五個寨西側山腰的支流,叫“汪河”。
帶孩子在岳父家避暑的那些年里,每天清晨都會向北步行兩公里走進黑朳灣溝垴,到達五個寨的山腰處。在一片濃蔭深處,在山崖石頭的縫隙之中,會看見水滴從石頭縫隙間“滴答、滴答”地滲出,一滴一滴于崖下逐漸匯聚成一泓清泉,然后順著石罅向下流淌。開始只是細細的一線水流,可還沒流出多遠,就已然能聞見“嘩啦啦”的流水聲,成為一條勢不可擋的小溪流。黃昏我會帶上孩子向西步行十分鐘來到汪河岸邊,脫掉鞋襪,赤腳站在清涼的水中摸魚捉蝦,嬉水打鬧。暑熱的夏天眨眼間過去,只留下清涼涼樂陶陶的美好記憶。
如果從我家門前下坎向東走到溝底,眼前又是一條自北向南的小溪。溪水雖也清澈見底,但水量實在太小,加之流程短,所以人們便懶得給它取名,只叫它“河壩”。河壩雖無名,灌溉稻田、人畜飲水,一應俱全,不輸河流。悶熱的夏日,你若走近河壩站立在河灘邊喊一嗓子,或丟一把草木,自會有無數的魚兒躍出水面,爭相覓食,河面上頓時落下一陣密集的白雨。越過河壩向東翻過一道梁即到達丁家營地界,下坡到溝底又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同樣自北向南,同樣因其水量小、流程短而無名。這些無名小溪山路十八彎,彎彎到河邊,最終注入月河。
丁家營再向東翻過兩道墚便是黨營村。發源于牛山北麓,流經黨營村的河流叫“冉河”。冉河自北向南流經牛山村、黨營村,于五茨路口南的劉家營村匯入月河。在月河下游,最大支流莫過富家河。發源于王莽山爛泥湖的富家河,蜿蜒南行90余公里,于五里鋪周家營南匯入月河。
這些河流都是流淌在家鄉低洼處,就像血液流淌在人身體里一樣。在家鄉的地下,同樣流淌著一條條暗流,縱橫交錯,暗流涌動,人稱“地下河”。而家鄉人吃水的井就打在地下河暗流之上,日夜不停息。
我家住在高梁上。在我家房后北面更高的一面背灣處,有一口三米多深的水井,井水清冽,甘甜如醴,是石家人老好幾輩吃了兩百年的古井。古井所在的地方叫作“井泉灣”。自我記事起,爺爺或者父親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扛起扁擔挑起水桶,到井泉灣去挑水,而不管取水的人從水井里挑出多少擔水,古井里面的水總是距離井口一尺左右,不多不少,不盈不虧。多少個干旱的春夏季,溝底河壩邊的水井里都沒水了,而我們家房后的古井里依然是一汪清泉,以至于溝底的人家要挑上水桶爬上一面陡坡來古井里挑水吃。炎炎夏日,大路上的行人口渴了,也尋摸到古井邊,上樹掐一片油桐樹葉折成杯狀,趴在井口舀水喝。我們常?梢姽啪車逊e著的碧綠桐葉,欣慰和自豪的表情也隨之堆滿了喜悅的臉龐。
村里有“見多識廣”者,逢人便說,這條梁上要出“人”呀。我那時十八九歲的年紀,作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后生,但命中注定要當一輩子鄉村教師,為人師表。
很多年以后,回顧自己的人生,一門心思在校園里教書育人的我,走出校門,雖然身無一物,但兼濟蒼生,自感無愧。生活中不敢偷懶,桃李也算遍天下。而吃著家鄉的河水長大的我,自然不會忘記吮吸大地母親的乳汁和血脈的恩情,早已生成與家鄉的河水一樣的品質,純真自然,襟懷坦蕩。如果單純從道義和奉獻上來評說,我想,自己也算作一個大寫的人,也可無悔地拍胸脯說,對得起家鄉山水的養育之情和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