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遠友
一
下班回家剛進門手機響了,看號碼是我最得意的門生肖君打來的。
“孫老師,出大事了,請您快下來……”聲音沙啞急促,還夾帶著明顯的抽咽。
“出啥大事了?你慢點,說清楚……”我莫名其妙,出什么大事了,讓這個平素溫文爾雅的楚楚君子如此驚慌失措。
“您下來再說……”聽口氣他完全慌了神。
“到哪里?”我問。
“火葬場……”
糟了!我猜測是他老婆,也就是我愛人的兒時好友淑賢死了。這對他對我來說,可真是天大的事呀!我顧不得吃幾口已端上桌的豐盛晚餐,問老婆要了些錢,下樓擋了輛出租便急匆匆上路了。
肖君是我老婆的同學,和我一樣,原本是南山人,父輩手上遷住到了漢陰縣城南山坡下的牛背梁。由于家在農村,又是異鄉人,父親體弱多病干不了農活,兩個弟妹尚小,其家境窘迫是可想而知的。他自己雖一介書生,高中畢業回到家里,也只得咬著牙擔糞、耕地,幫助父親養家糊口,艱難度日。
正當他前途陷入迷茫,生活處于無奈之際,一抹彩霞映紅了他賴以生存的牛背梁:縣城來的幾位知青上山下鄉到了他們村上。幾位知青中有一位身材嬌小,模樣可人能歌善舞的姑娘,她就是我老婆的好友淑賢。
肖君是牛背梁村僅有的幾個返鄉知青之一。他不僅寫得一手好字,還酷愛文學,什么中國的四大名著,什么《基督山伯爵》《安娜卡列尼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他都能順流倒背:什么陀斯陀耶夫斯基、馬克·吐溫、肖洛霍夫等等著名文學大師都是他心中的偶像。城里的知青沒來之前,他偶爾談起中外名著,談起中外文學大師,村里人像聽天書,議論他是書呆子、是瘋子。上山砍柴,下地犁田再苦再累他能忍受,唯有他對文學的癡愛不被人理解,還時常遭受冷嘲熱諷被人議論恥笑,他實在忍受不了,簡直快把他急瘋了。城里的知青下來了,他有了知音,生活很快發生了質的改善。
淑賢不僅長得逗人喜愛,性格也活潑外向。她上山下鄉到牛背梁村后,很快便注意到了肖君。她同情他的家境,崇敬他的書法和文才,更喜歡他的溫文爾雅。于是她主動接觸他,每天都要往他家跑幾次,開始每次去肖君家都是有借口的,借書啦還書啦如此等等。時間長了,肖君和家里人都喜歡上了這個說話銀鈴一般,見人一臉笑的姑娘,偶爾三兩天不到家來,肖君便像丟了魂似的,母親便讓小妹去找去接,淑賢自然而然成了他家不可或缺的一員。
我和肖君認識是從文學開始的。
那是一個金秋的傍晚,淑賢來到我們家,經我愛人介紹,才知道她是她兒時好友。淑賢很會說話,她說她知道我是一名中文系畢業的名牌大學畢業生,是文化館負責文學創作的干部,是《漢水文藝》的主編等等。說她也喜愛文學,讀過我發表在報刊上的小說、散文、詩歌等等。她的話語使我非常興奮,因為我的工作得到了社會的尊敬,我的作品得到了讀者的認可和好評,從而使我更加感覺到文學的神奇和偉大。
淑賢很會把握時機,她在我興奮到極致時拿出一迭稿子,說:“孫老師,這是我插隊村上一位返鄉知青的一篇習作,請您給看看,能否在您主編的《漢水文藝》上發表。”
淑賢走了,我送她下樓回到屋里,立即被她送來的那一迭厚厚的文稿卷面所吸引。稿子很厚,看頁碼四十六張,稿紙是自己裁就的普通有光紙,沒有橫格也沒有方格,可卷面橫看是行,豎看也是行,蠅頭鋼筆行楷清秀漂亮蒼勁有力,連標點符號都規規整整。不管文章怎樣,整篇稿子簡直就是一幅難得的硬筆書法作品。
文章的題目叫《小草淚》,文章的體裁作者標明的是小說,文章的作者叫肖君,四十六頁,洋洋灑灑一萬四千多字。
我是縣文化館負責業余文學創作的干部,發現人才、培養人才是我的職責所在。出于對文章整潔漂亮卷面的喜愛,我一口氣將這篇被作者自譽為小說的《小草淚》看完,抬腕看表,用了整整兩個小時。
《小草淚》講述的是一位高中畢業返鄉回家的農村青年,由于生活艱難,前途迷茫,心理負重幾乎使主人翁精神崩潰,幸逢城里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了他所在的村里,他有了知音,有了友誼,有了愛情,可他喜歡上的這個女孩由于是城里一位大學教授的女兒,門不當戶不對,不僅女孩的父母堅決反對,連女孩的家人也一致反對。出于對女孩的喜愛,他多次登門求婚卻累遭白眼拒絕,后來居然連門也不讓進。無奈之下他只好托媒提親,沒想到媒人也被罵出門外。絕望之中的一對戀人就像秋風中的兩株小草,在哭干了眼淚之后擁抱著跳入了村上的水庫……
事件感人啼淚,可這并不是一篇小說。從體裁上說,這是一篇自傳體的敘述文。
首先沒有故事結構,其次沒有細節描寫,通篇甚至連一句對話也沒有,怎么能夠算得上小說呢?
可是,我喜歡上了這篇文章,更喜歡上了署名肖君的作者。我就像一位探礦者發現了富礦的礦苗一樣喜出望外。第二天我便出門淘寶,徒步登門拜訪這位叫肖君的作者。
肖君的家在縣城南邊鳳凰山腳下的牛背梁村。三間小青瓦房子,門口臥著一條老眼昏花的土種黃狗,見有生人到來,那黃狗身也懶得動一下,只是伸了伸脖子,抬起頭,對著屋里象征性地叫了幾聲,似乎是告訴主人:來人了,出來招呼一下……
隨著老黃狗的斷續吠叫,屋里走出一位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半老女人,她手里提著一只冒著熱氣的木桶,我猜想那可能是肖君的母親。
“請問你是……”老婦人嘶啞著嗓子,含糊不清地試探著問我。
“我找肖君,您是……”我禮貌地半答半問。
“我是肖君的媽,他挑糞下田栽油菜去了……”
我見老人家雙手提桶一副吃力的樣子,趕緊要幫她提,可老人家卻說:“這是豬潲,莫把你衣裳弄臟了……”不讓我幫她提。
老人家將滿滿一桶冒著熱氣的豬潲倒進了屋側豬圈的石槽里,然后滿臉堆笑地招呼我進屋。她用圍腰布擦了擦剛剛喂過豬的雙手,找出一只印著“農業學大寨”的獎杯,從掛在墻上的竹編蔑籠里抓出一把當地產的大腳片茶葉,用一只葫蘆做成的水瓢,從吊罐里舀出一瓢半開不開的水為我泡好了茶,又顫顫巍巍的拐進里屋,拿出兩匹旱煙,同時遞給我一只龍頭竹做的旱煙袋,說:“我家沒得紙煙,你將就吃袋旱煙吧……”
老人家遞旱煙袋的雙手粗糙得像龜裂的樹皮,我不忍心推辭,趕快雙手接過旱煙袋,放在身邊的小方桌上。
老人家對我說:“這位同志你喝茶、吃煙,我給你喊君娃子去。”
老人家出門喊肖君去了。我端著不冷不熱的茶杯,自然而然地打量屋里的陳設:這是一間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屋;屋里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黃泥巴土坯壘成的兩口鍋的灶,大鍋里煮著半鍋豬潲,一半紅薯,一半叫不上名字的青草,小鍋里堆著幾個吃過飯還沒來得及洗的飯碗;靠墻放著一張小方桌,桌面上一層厚厚的油垢,幾乎連桌縫都填滿了,小桌周圍散亂地擺放著幾條自己做的長條凳;墻上貼著幾張公社頒發給肖君的“農業學大寨”“先進個人”“抬田造地積極分子”之類的獎狀,這是整個屋里唯一有點色彩的東西。
我一邊喝茶一邊打量屋里的陳設,耳邊傳來老婦人的聲音:“回來喲……君娃子……屋里來客了……”聲音悠長、蒼涼。
隨著老婦人的呼喚,門外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我起身出門,只見一位剛剛二十出頭,戴著眼鏡,留著小偏分,滿身學生氣細瘦身材的青年,腳上穿著一雙露出腳趾頭的解放鞋,褲子挽著,一高一低,肩上擔著一挑碩大的杉木糞桶。幸好糞桶是空的,我猜想如果是一滿挑糞,他那一副瘦弱的雙肩能擔得起嗎?
我迎上前去,問:“你是肖君?我叫孫遠友……”
“哎呀,是孫老師呀,您看我這樣子……”他忙不迭地放下糞桶,沒招呼我進屋坐,獨自跑進屋里,旋即抱出一套干凈的衣服,提著一雙半新的塑料涼鞋,沖我歉疚的一笑,拐到屋后去了。我猜想是去換衣服。
一會兒工夫,肖君換好衣服出來了,他上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圓領汗衫,下身穿一條褲縫筆直的長褲,顯得神清氣爽英姿逼人。
肖君看我不轉眼地打量他,顯得有些不自然,喃喃地說:“孫老師,您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
“我們見過面嗎?”我問。
“我讓淑賢指給我認識的,我讀過您的作品……”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我的語氣里透出一些責怪和遺憾。
“我不敢……”
簡短的對話后,肖君把我讓進了他的臥室兼書房。這是一間用竹棍編成的竹芭子隔成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一張木板釘成的簡陋柴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頭邊堆放著一摞中、外文學作品;臨窗擺放著一張兩屜桌,顯然是他的寫字臺。靠墻的一邊,整齊碼放著一排厚薄不等的書籍;一只碩大的顯然是他自己制作的楠竹筆筒,里面塞滿了大小不等的毛筆;尤其引我注目的,是一幅他自己書寫的行楷書法作品,內容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幅作品張貼在床的對面,顯然這是他身處困境中的精神支柱,二是一把與這小屋格格不入的小提琴,格外惹眼。
我禁不住問:“你喜歡音樂?”
“喜歡,笛子、二胡、小提琴我都會,拉得不怎么好。”他紅著臉回答我,顯得靦腆羞澀。
下來,我們自然而然地談到了文學。從交談中我感受到了他的閱讀面和追求目標。當時我就暗下決心:我要竭力幫助這個小伙子改善生存環境,扶持他從文學入手成才成家。
于是我就他的處女作《小草淚》存在的問題及修改的辦法直言不諱地指出。
肖君聽取我長達一個多小時滔滔不絕的點評和修改意見時一句話沒插,末了,他喃喃地求我,說:“我想請孫老師幫我斧正……”
我聽后斷然拒絕說:“如果你不是一位可塑之才,我自然會捉刀代筆把這篇作品幫你改成,可你是一位有基礎、有潛質、有追求的文學青年,我看好你,你必須自己動手,把這篇文章改成器……”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說的多,他說的少,可我們談得十分投機投緣。從他面色緋紅的興奮神色中,我知道他已經被我徹底征服和激勵。
說話間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傳進了小屋:“聽說孫老師來了,那才是難得的稀客呀……”隨著聲音淑賢走進了小屋,簡陋的小屋里頓時光鮮四射,滿屋生輝。
一番寒暄之后,淑賢儼然以女主人身份忙出忙進張羅著炒菜做飯,還從自己身上掏出錢來,讓肖君十幾歲的弟弟跑路去分銷店打酒買菜。
菜很簡單,一碗酸辣子炒雞蛋,一碗洋芋片片,一碗秋南瓜絲絲,還有一碗是剛從分銷店買回來的紅燒豬肉罐頭,酒也是剛從分銷店打回來的酒精勾兌的散酒,七角六分錢一斤,一共打了兩斤。
從肖君家到縣城約有五里路程,肖君、淑賢堅持要陪我送我。一路上我們談了很多,交談中我清晰地明白了:《小草淚》的男女主人翁就是我身邊的肖君和淑賢。我不禁對這兩位中國式的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命運擔憂起來。我話外有話的勸肖君:“《小草淚》的男女主人翁雙雙投水殉情太悲壯,太殘忍了,簡直是對社會的控訴,難道不能換一種結局嗎?”
肖君無奈地看著我,半張著嘴什么也沒說出來,淑賢輕輕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其他路走不通,那就只有這條路呀……”其神色黯然無助,讓我揪心不已。
《小草淚》修改了五遍,每一遍修改都很艱難,自始至終我都未幫肖君修改過一個字,一是我要讓他在修改中成長提高,二是我不忍心用我的丑字去污染肖君文稿整潔的卷面。
《小草淚》終于在《漢水文藝》上刊登發表,一時間轟動了小縣朝野,肖君成了小縣城里街談巷議的新聞人物。
尤其沒想到的是淑賢的家人居然鬼使神差地接納了肖君。一天,我正在辦公室編稿,進來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個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出言吐氣給人以精神飽滿神采奕奕的感覺。他自我介紹說:“你是小孫吧?我是淑賢的父親……”
出于對教授的敬畏,我連忙趕快地起身,畢恭畢敬的請他坐下,為他敬煙沏茶,說:“老師您好!淑賢是我愛人的好朋友,您老人家有啥事嗎?”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老人說:“你們《漢水文藝》刊登的《小草淚》我看了,寫得很好,作者肖君是我小女兒淑賢的男朋友,這篇小說社會反響很大,但是卻給我們家帶來了很多猜測和不良影響。你作為刊物的主編,我覺得有必要找你說一說一位當父親的苦衷,你知道我是一名大學教授,我的家庭自然也就是書香門第,我和我的家人不同意淑賢和肖君的婚事,并非門第觀念作祟,而是因為我家淑賢一碗米長大,從小嬌生慣養,一旦嫁到肖君家,她怎么可能適應貧苦的農村生活呢。”
面對老先生的真誠訴說,我既為可憐天下父母心而感動,同時更為肖君和淑賢的婚姻前途而擔心。我認為這是拯救肖君、淑賢婚姻難得的機會,于是我說:“肖君很年輕,天資潛質都很不錯,他絕不會當一輩子農民的……”
我從肖君近年來發表的作品說起,全面地表述了我對肖君的評價和預測。老先生臉上終于慢慢露出了贊同的笑容。
就這樣,淑賢終于成了那三間小屋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為了改善肖君的生活生存環境,我游說教育局的領導,為肖君安排了一份民辦教師的工作。
由于生活環境的改善,肖君的文思和才華,猶一口噴發的油井,作品連連發表,獲獎十余項,居然引起了《人民文學》《小說月報》等大刊對他的關注。肖君終于靠自己在文壇上的影響,成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政府機關里的一名筆桿子,本人也因此成了肖君人所公認的啟蒙老師。
“孫老師,火葬場到了……”
出租車司機的提醒,把我從回憶和沉思中喚醒。
遺體告別大廳內沒有多少人,只有十幾位文學界的朋友在忙出忙進。肖君席地坐在蒙著白布的遺體前,哭喪著臉,沒有流淚,整個人就像一只被放了汽的皮球,從精神到軀體完完全全地垮塌了。
我急步上前,搖著肖君的雙肩問:“咋搞的,淑賢她前幾天不還是好好的嗎?”
肖君緊握著我的手,邊搖邊哭,說:“不是她,是素蘭……”
不是淑賢是素蘭!我整個人懵了,如同跌進了云里霧里,腦子里一片空白。
二
素蘭姓米叫米素蘭,五年前是政府某機關的一名干部,肖君的同事。
我認識米素蘭是因為肖君的介紹。
那是一個仲夏的傍晚,肖君約我到一家名叫“一品香”的地方小聚,并一再叮囑我一定到場。
我很詫異,許是因為家境窘迫的原因,多少年來肖君從不請客的呀!他破天荒請我吃飯,必是有啥重大事因。我心里嘀咕著,帶著滿腹猜疑如約來到了“一品香”飯館。肖君早已訂好了房間,那是一間精致小巧且帶衛生間的小包房,一張古樸典雅的八仙桌,四周擺放著四把雖顯陳舊但古色古香的太師椅,正面墻上掛著一幅長約三米的裝框書法作品,詩仙李太白的《將進酒》通篇行草書寫,給人以龍騰虎躍、大氣磅礴、蕩氣回腸的感覺。書者落款是肖君,我禁不住搖頭晃腦高唱低吟地誦讀起來。
衛生間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肖君打斷我的吟誦,介紹說:“孫老師,她叫米素蘭,我的同事!”
米素蘭主動伸出右手,笑瞇瞇地對我說:“孫老師您好!你不認識我,可我對你很崇拜、很熟悉……”
我反問說:“我們見過嗎?”
米素蘭說:“我讀過你的許多作品。”
我說:“是嗎?讓你見笑了。”
米素蘭說:“尤其你熱心快腸的幫助人,肖君都跟我說了,謝謝你對他的關愛和幫助……”
此時的肖君已是政府某部門的一位副科級領導,無論職位或者年齡,她都不該對肖君直呼其名呀!我心里一邊嘀咕著,揣摩著、猜測著他倆的關系。
“孫老師,您請上座。”肖君的殷勤招呼,把我從癡迷沉醉中喚醒。米素蘭得體地扶我在上席坐定,雙手端起一杯酒,對我說:“孫老師,請接受我對您的仰慕,敬老師您一杯酒。”
面對米素蘭的真誠,我腦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連禮節性的推辭和感謝都不會了,本能地接過酒杯,稀里糊涂地喝了。
許是我的豪爽,抑或我不知所措的失態窘迫樣,使得米素蘭興奮起來,說:“感謝孫老師對肖君的扶持和幫助,如果沒有您,肖君可能一輩子都會窩在農村,我再敬您一杯酒。”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喃喃地說,接過酒杯又一仰脖子干了。
就這樣一瓶酒不知不覺就見底了。米素蘭又打開一瓶,說:“感謝孫老師賞光,我不太會喝酒,我朗誦詩為您助興吧!”
我和肖君幾乎同時拍手喊好,米素蘭為我和肖君換上大杯盛滿,舉案齊眉地遞給我和肖君,用一口雖不怎么標準但十分悅耳的普通話,朗誦起李太白的《將進酒》來。
正當我和肖君如癡如醉開懷暢飲的時候,淑賢一頭闖了進來。
“你們真浪漫,找了這么一個好去處,對飲成三人呀!我也來湊個熱鬧怎么樣?”淑賢一改平時的矜持,板著臉直勾勾地盯著肖君和米素蘭,小屋子里熱烈美好的氣氛頓時像結了冰似的凝固了。
肖君像被電擊了似的傻站著,大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米素蘭尷尬地賠著笑臉,說:“嫂子你請坐,請坐……”
“我坐,有我的位置嗎?”淑賢挑釁的口吻十分刺耳。
我一看事態嚴重,趕忙打岔說:“肖君請我喝酒,你心痛了?”我有意把“我”字說得很重,意在提醒她說話注意。
“請孫老師您喝酒,我咋可能心痛不高興呢?”淑賢強裝出笑臉解嘲地說。
“高興就坐下來一塊兒吃”我說。
“我不會喝酒,也為你們朗誦詩歌助興吧。”淑賢說著為我和肖君還有米素蘭一人端起一杯酒,用一種感慨萬千的怪腔調朗誦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詩。
淑賢的朗誦如泣如訴,流露出滿腹的悲傷和無盡的憂郁。肖君和米素蘭不知所措,我只好裝作喝醉了,讓他們送我回家。
走出“一品香”大門,淑賢一改剛才的神態,滿面春風的有說有笑起來,遇見熟人打招呼,她就滿臉笑容的介紹說:“我和肖君請孫老師小坐了一下……”
半個月后的一天,淑賢到我辦公室哭訴,數說肖君忘恩負義與米素蘭關系曖昧等等,央求我勸說肖君……
對于淑賢的哭訴我將信將疑,對于淑賢的求助,我滿口應承。
我找到肖君,試探著詢問他和米素蘭的事,沒想到肖君坦坦蕩蕩的承認了他和米素蘭的情人關系,說:“我們真心相愛,我們相互尊重,不像我在淑賢家,總是低人一等……”
面對肖君的坦誠,我能說什么呢?我知道肖君和淑賢結婚之后,和岳父家里所有人關系都很緊張。在他們看來淑賢下嫁肖君,是掉進了萬劫不復的苦海,而罪魁禍首就是肖君,因此仇恨和敵視就在所難免了。
我無法勸說,因為我理解一個有血性的男人可以為真愛受苦受累甚至去死,但絕不可忍受歧視!
我勸說不了肖君,只能從傳統道德入手,闡述丈夫對妻子的責任,父親對兒女的義務,末了聲色俱厲地告誡肖君,說:“淑賢和你走到一起不容易,絕不允許你因為米素蘭半路拋棄淑賢……”
肖君一言不發地聽完我的說教,長嘆一聲說:“素蘭是個好女人,我和淑賢以及和岳父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她真心愛我同情我,她和我真心相好的前提是不允許我因為和她相好而拋妻棄子,我和她是不可能斷的,因為我從她那里得到了真愛和尊重,因此,我會和她永遠好下去,但我發誓,絕不會因為和她相好而拋棄淑賢……”
對于肖君視死如歸的執拗和信誓旦旦的表白,我自感言辭窮盡,只好終止勸說,掉頭去做淑賢的工作。
我找到淑賢,告訴了肖君的態度和表白,勸她說:“你和肖君走到一起不容易,如果你還真愛著肖君,千萬不要人前傷他的臉,事情鬧大了對他對你都不好,人前要給他顧面子,給他顧面子也就是給你自己和你的父母顧面子……給他些時間,你要用真愛去感化他,我相信他不會離開你的……”
我對淑賢說了很多,也列舉了人世間許許多多類似的矛盾糾紛,告誡她引以為戒等等。
對于我的勸解,淑賢哭泣著說:“你放心孫老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受再大的委屈我也不會和他離婚,否則我爸我媽會慪死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肖君和米素蘭的戀情逐漸暴露,小縣城里幾乎人人皆知。在強大的社會輿論面前,米素蘭一個未婚姑娘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申請調離到市上去了。
米素蘭調走后,風言風語慢慢平息,而肖君每個周末都要去市上探望,娘家人問起,淑賢總是找理由遮掩。兒子問淑賢,淑賢哄兒子說:“爸爸出差去了……”
時光在肖君的往來奔波和淑賢的遮遮掩掩中飛快流逝,肖君和淑賢沒有離婚,米素蘭也沒有嫁人。
一次肖君到我辦公室,說:他準備調到市上去。我問他調市上哪個單位,搞什么?他說到一個專業創作部門,負責全市的戲劇創作。我聽后堅決反對,理由兩點:一是他不適合戲劇創作崗位,二是一旦調動,他和淑賢的婚姻家庭就很難維持了。
肖君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說:“不會戲劇創作可以學,米素蘭因為我,四十歲了還孤身一人,她憂郁成疾,我必須調下去照顧她……”
說著他拿出手機對我說:“這是她發給我的短信,孫老師您看看,我怎么能辜負她呢……”
讀了米素蘭寫給肖君的表白,我無法再苦勸他,只好憑著我在市上文化界的人際關系從中作梗,讓他的調動不了了之。
事隔兩年后,肖君的一位好友出任市某局局長,調他到市局任科長。我再也無法阻攔,只是要求他半年內必須把淑賢也調到市上,否則我就再也不認他這個學生。肖君滿口答應,三個月后淑賢從教師崗位改行調到了市上的一個文化單位。
肖君、淑賢調走了,把家安在了市上。偶爾開會出差到市上,兩口子總要把我接到他們家?此麄z說說笑笑親親熱熱的樣子,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把我從深思中驚醒,看來電顯示,是淑賢打來的。淑賢的聲音很大,既像是高興又像是氣急敗壞,她大聲狂笑著說:“孫老師嘛,您好,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喜訊,那個人死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哪個人?”
“米素蘭呀,我終于熬出頭了,哈哈……”淑賢在電話里放肆地狂笑著
聽著電話里的狂笑,我的頭轟一下似要炸開,望著癱在木板上米素蘭的尸體,我平生第一次對淑賢產生了難以形容的反感。我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人啦人,變態了的人為什么如此丑陋,難道可以因為一己情愛而詛咒生命嗎?”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木訥地看著跪在米素蘭尸體邊默默流淚的肖君。
我心情沉重地勸慰肖君:“節哀吧,人都去了,你也算有情有義了……”
肖君望著我,眼里閃動著淚花,嘶啞地抽泣著說:“我不難過,昨天她快咽氣時對我說,在她徹底解脫時有我陪伴,她很滿足……”
解脫!難道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唯有死才能徹底解脫嗎?
三
米素蘭走了,以一個未婚老姑娘的身份,沒有任何遺憾地告別了人世。臨死前她親筆立下遺囑,將她唯一的財產,也就是她和肖君的共同愛巢,那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留給了肖君。
米素蘭走了,肖君將自己生前寫給米素蘭的所有情詩全部書寫裝裱出來,長、短、橫、豎掛滿了整個屋子。白天在機關上班,下班不回家,徑直回到他和米素蘭曾經的愛巢里,在米素蘭的遺像前呆坐,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淑賢找來,強拉硬拽才回家。無論淑賢怎樣夾槍帶棍的挖苦數說,他不做任何辯解,只是一言不發的呆望著天花板。
淑賢提著好煙好酒來找我,哭訴說:“她死后,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他成天不回家,還和我分房睡,我主動和他湊到一堆,他卻像個木頭人似的,我真是守活寡呀……”她抽咽著央求我勸慰肖君,我卻勸她說:“肖君是個要面子的人,你要給他一些時間,時間是療理心理創傷的唯一良藥……事已至此,你對他要賢惠些,人非草木,何況肖君是一個對感情比生命還看重的人……”
漏屋偏逢連陰雨,就在肖君深陷在情感旋渦里不能自拔的時候,他的好友局長調回省里去了。一朝君子一朝臣,新任局長罷免了他的科長職務。
心上人的含恨離去,妻子喋喋不休的數落挖苦,仕途上的徹底無望,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徹徹底底地把肖君擊垮了。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上班無所事事,下班后不是到他曾經的愛巢里陪同米素蘭的遺像傻坐,就是到路邊的麻辣燙小店里沒完沒了的喝啤酒……
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肖君一條長達數百字的短信:“孫老師您好,我現在北京住院,癌癥使我痛不欲生,我求專家幫我緩解疼痛,專家卻說痛不痛是你的事,我考慮的是如何能讓你活下去……孫老師呀,我曾經努力過,也為你爭過氣,你也曾經以我為驕傲。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沒聽你的勸阻,為了那份本不該有的愛情,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故土,既耽誤了素蘭,也冷落了淑賢,我愧對兩個真愛我的女人呀!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沒聽您的勸阻,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仕途,荒廢了我的文學創作,我愧對您呀老師……我疼痛難忍,我非但不怕死,反倒期盼死神早日光臨……我愧對我的愛人和我愛的人,我愧對我的師長、我的親人,如果活下去,我將歉疚終生,愧對一切!因此,唯有一死才是我最終的解脫……”
讀著肖君如泣如訴的信息,我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似的。我預感一顆已經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即將隕落。
十幾天后我接到淑賢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肖君死了,就在北京火化,并告訴我肖君臨死前叮囑,托我幫他在老家辦理后事。聽淑賢的語氣,肖君的死并沒使她怎么痛苦傷心,因為她的話語出奇的冷漠平靜。我猜想嬌小脆弱的她肯定是因為肖君的死懵了。
肖君的后事讓我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整個人幾乎累垮了?晌乙蛐ぞ碾x世怎么也睡不著,索性到辦公室去寫一首悼念肖君,題為《痛惜一顆新星的隕落》的長詩,沒曾想剛攤開紙筆寫了幾行,淑賢一頭闖了進來。我很詫異:丈夫剛剛入土,她怎么能夠穿得如此大紅大紫,還濃妝艷抹的打扮!淑賢一改平日的矜持,用腳后跟踢上房門,既沒有禮節性的問候,也沒有只字片語的感謝話,雙手拍著我的寫字臺,仰天大笑著說:“解脫了,我總算是徹底解脫了!他死了,我可以重新活人了”
面對服飾光鮮、濃妝艷抹且又丑態百出的淑賢,我本能地站起身來,猛地拉開房門,一頭沖了出去……
米素蘭、肖君、淑賢他們都解脫了,而我卻無法從他們的糾葛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