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松成
在文學大坐標上稱量安康文學
文學本身沒有邊界,也不應當有邊界。在文學的大坐標上,所謂的安康文學,它不是一個概念,而是地域的別稱。毫無疑問,安康文學隸屬于中國文學,是文學大坐標上一個精美的刻度,是中國文學這個龐大肌體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當然,我們同時也要承認,作為一個地域上的特指,安康文學又是完整的、獨立的,它熔鑄了陜南的血性,吸收了秦嶺清曠、宏偉的氣質,汲取了漢水純美、高古的稟賦,從物質和精神的角度講,安康文學天時、地利、人和皆占,它似乎并不缺乏營衛的水分和土壤,然而,從建國到現在,或者說得更遠一點,從民國時期到解放初期,安康文學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可曾留下自己俏麗的面影?回答是肯定的,沒有!這樣的設問也許太過苛刻、太不近人情,甚至會有人指責標準太高,那么我們也可以將時間縮短、將范圍縮小,就整個陜西來看,建國以后我們在文壇上可曾出現重要的、產生轟動效應、被人們廣泛關注和爭相傳播的作品?好像也沒有!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期,安康文學也有過不俗的表現,在這個時間的檔期內,我們產生了幾位較有獨特個性的詩人、作家,如張宣強,他創作了大量的富有地域風情的民歌體詩歌,其代表作《斷奶》《樹上有路》等作品,在詩與歌的結合上有所開拓,民歌作為一種元素被溶解在詩中,且得到了新的蘊發和價值提升。陳敏是繼張宣強之后的詩人,他的詩率真火辣、情感飽滿,語言極富個性張力,其代表作《女兒紅》《茶鄉》等作品,給陜南詩壇注入了一種新的活力。而在小說創作方面,這一時期,女作家張虹表現得尤為突出,她善于在普通生活中發現和提煉素材,短篇小說皆輕靈活潑,其作品《雷瓶兒》《藍嶺紀事》《魂斷青羊嶺》等,均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九十年代末期,一直持續到“新世紀”以后,李春平以全新的小說家的姿態,將安康文學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他在長篇小說這個領域,連續不斷地探索和掘進,先后推出了諸如《上海是個灘》《情人時代》《上海夜色秀》《我的多情玩伴》《奈何天》《步步高》《領導生活》以及回歸安康后創作的帶有歷史況味的“鹽道”系列長篇《鹽道》《鹽味》等作品,無論是肯定或是否定,就我個人對安康文學的整體把握和了解,“新世紀”前、后期的安康文學,李春平都將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高度”。這個高度它絕不是虛無的,而是就存在本身來說,它已具備了一種堅實、沉穩的氣象……
九十年代末期以后,或者說“新世紀”以后,我們的文學隊伍和文學人才,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擴充,文學作品的數量和質量皆有不同程度的提升。這里有必要補充一下,所謂的“新世紀”,只是學術上對文學檔期的一個基本分野,也就是說當代文學從四十年代末期至九十年代后期,已經畫上了句號。2000年以后,文學進入新紀元,即“新世紀”文學開啟了它前行的航道。這個階段風云變幻、江海翻騰,文學將置身于市場化、全球化、信息化的時代潮流中,或沉沒或沖浪,一切皆取決于文學自身的生命韌性。這一時期,安康文學的整體表現還是可觀的,它脫穎出了像李小洛、杜文娟、邢世嘉、劉云、曾德強、王曉云、李娟、黃開林、魯緒剛、姜華、白公智等富有潛質和才情的作家,緊隨其后的還有一大批正在破繭化蝶的文學新人。
如果以“新世紀”作為一個起點,當我們用冷靜的、審視的眼光來回望安康文學,你會發現這一時期內,可圈可點的東西寥寥無幾,它所構成的文學的沖擊面,實在是不具備強勁的力道。我這里所說的“寥寥無幾”不是區域內的自我省察,而是站在陜西乃至全國的一個制高點來衡定和稱量,這一比較,自然就會發現我們的差距有多遠。冷靜、客觀、理性、批判地看待發展中的安康文學,這不是詆毀和貶斥,而是清醒的表現,只有具備這種心態的作家、詩人和批評家,我們的文學才可望在未來的行程中走得更遠……
安康文學究竟丟失了什么?
安康文學究竟丟失了什么?安康文學的瓶頸在哪里?安康文學為何沒有出現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畢飛宇、蘇童、余華等具有大師品格的作家?這些問題以不同的內涵和方式,曾經在人們的腦海里回旋和繚繞,而最終還是回到了一個原點上:安康文學當如何脫困?
脫困其實就是找尋出路,但沒有找到出路之前,則先要先確診安康文學的癥結所在。我們談文學不能撇開生存環境,撇開現實關系,撇開人世的苦樂與悲歡,倘若我們的作家沒有責任,缺乏擔當,那么良知何來?儒家文化講舍生取義,這是道義的體現,良知就是一種道義,而在新的歷史時期,它就是初心和本心,是與民生共休戚的情懷,也是作家心中的一桿秤。我敢說,如若沒有這桿秤的存在,中國當代文學能誕生《創業史》《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平凡的世界》《白鹿原》《額爾古納河右岸》《塵埃落定》《穆斯林的葬禮》這些彪炳史冊的典范之作嗎?不會的!我這樣說,不是要求安康作家一定要寫出這樣的作品,我這里強調的是我們對文學所持有的認知態度,對文學價值的理解和掂量。
“新世紀”以來的安康文學,就創作意識上來說是混沌的、模糊的,這一點應該說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我們的文學缺乏嚴格的調度和設計,很多時候,文學的消遣性完全代替了對文學的價值判定。消遣性是對思想的抵制、對靈魂的消解,它滋生出了對文學的游戲心理,當文字的品相一旦被玩弄、被戲耍,文學就會遠離血肉,遠離精神的掌控,漸漸淪落為行走的空殼。謝有順有句話說的極好:“小說既是語言的奇觀,也是生命的學問。”其實何止是小說,詩歌、散文以及其它的文學形式,都是對生命價值和生命美學的揭示,這“生命的學問”才是一切文學的真意,是作家自我存在的反映。試問沒有“生命”的文學,舍棄自我的文學,無論語言多么的華麗、奇詭,它又能承擔起什么?消遣這種游戲心理,在安康文學中是一股暗流,它滌蕩了文學所包含的莊嚴、宏大與高貴,它將文學拉扯到一種花哨、柔軟、香風徐徐的氛圍中,于是,文學不是崇高而是時髦,很多人喜歡廣告試的標簽,喜歡圈子內的相互吹捧,追求速度、追求快捷,文學不再需要思想去發酵,而是依仗功利來催生……很多人并未意識到,我們的文學在失重,我們的良心在走失,我們被市場所裹挾,而文學應該擁有的生長期被縮短再縮短。
在時代的變異中認識和考量鄉土文學存在的價值
“新世紀”以來安康文學,在很大程度上由于思想準備不足,上陣的姿態,是松散的、倦怠的、嬉笑式的,這即是我上面說到的思維上的混沌和模糊。我們一開始就沒有清晰、明了的行動軌跡,缺乏意識形態的牽引,或者說缺乏哲學來引路。文學發展參差不齊、良莠混雜,一種以發表為動力的創作態勢,它將文學整個兒推到了功利化的馬車上,發表至上,在一些人的心里,幾乎壟斷了精神和意識。于是數量倍增,質量下跌,安康文學出現了泡沫試的繁榮。
當然,“新世紀”以來,我們的社會也發生了深刻的變革,而文學所對應的資源也出現了此消彼長,如城鎮化建設腳步的加快,脫貧攻堅以及整體性的農民搬遷,鄉村振興戰略的穩步實施,這給我們的文學帶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課題,敘事手段和方式也將得到調整。審視這個時期以來的安康文學,其實不難發現,我們的創作重心似乎一直都放在鄉村以及城鄉結合的地帶,真正反映純正的城市生活的作品并不多。因此,就“新世紀”的鄉土文學而言,可望提純、整合的東西很多。我們筆下所描繪的鄉土,是淺層的、邊緣的鄉土,距離內核還相當遠,而就厚度和深度上講,我們在思想表現上,還不具備揭示現實,洞見時代的卓識與遠見。當然,也要承認,此時我們所面對的鄉土,已不是早期的鄉土,不是賈平凹筆下的《臘月·正月》《火紙》《雞窩洼人家》也不是《秦腔》;更不是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中的衰朽、原始、蒼勁的景象,我們所面對的是“新世紀”到來的“鄉土”,這是一個有待認識的“鄉土”,也是一個有著無限活力的新的、年輕的“鄉土”,這個“鄉土”其實又正在發生變異,同時也在無奈地流失……
從物質和精神的層面來講,我們所獲取的資源將越來越少,甚至面臨著文化生態上的枯竭,如鄉土風俗、情調、禮儀、語言、宗教、家族傳承以及環境暈染下的韻致和個人稟賦,這些精神的東西,正在消弭和淡遠,而與之相對應的環境和一些具體的物件,如村莊、院落、老屋、古樹、水井、石磨、耕牛、農具、麥場、水車等等,也同樣在一天天遠離我們的視線。這些象征農耕文明的精神和物質,它們的消失是不可再生的,而文學對于眼下的新的“鄉土”,需要重新認識、重新發現,重新調整我們的審美視角。“新世紀”的鄉土資源日漸匱乏,從發展的角度看,農民的生活環境、條件已是日新月異,但傳統的農耕文化卻正走向斷代的邊緣,那種秉承古老家風、古老習俗且具有古老耕作風尚和技術的“農民”,已是鳳毛麟角,一個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那就是我們的鄉土正在趨于同質化:生活的同質化、語言的同質化乃至氣氛和環境的同質化,因此,農耕文明遺留的產物(物質和精神),我們有必要加以傳承和保護。
“新世紀”的鄉土文學將如何來抒寫,這不只是一個課題,而是安康文學必將要承擔的責任。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到已故著名評論家雷達的一段話:“隨著城市化、現代化對鄉村世界的進一步改變,鄉村靈魂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去,農民靈魂也大面積變異,讓人感覺到農民身上最寶貴的部分似乎在無可挽回地消失,就像土地被污染,被占領,被改變。”雷達的擔憂其實正在成為現實,但有一點我依然充滿著樂觀,鄉土題材這個被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共同詮釋的永恒母題,它的廣袤和深厚、豐碩和健美,作為一種富礦的存在,它的儲量將與文學的生命同在。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