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曉軍
“追溯從前,我們的先民們栽桑養蠶,繅絲織綢,精心構建陸地海上絲綢之路,歷經開山架橋,劈波斬浪走向遠方。至今,各安生業,河清海晏,國泰民安。”這是著名作家孫揚在長篇小說《黑山虹》中力圖表現的思想主旨,也是作家耄耋之年對故鄉的深切回望,他“以筆描繪桑蠶,以點濃編長線”,通過陜南最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中美學展示,以最樸實、最真摯的情感,為故鄉呈上了一部充滿鄉愁的作品。
一
《黑山虹》是孫揚《絲綢望道》三部曲之一,是“用心血和生命寫就的一部作品”,也是一部描繪陜南桑蠶和棉織絲織發展歷史的故事書、一部獻給中國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的厚重之作。作家在書寫中一改先前興安戰爭的恢宏氣勢,旋而以深厚的歷史底蘊、細膩的情感描繪和敘事架構,力爭描摹還原出陜南這片土地上的風土人情、民俗文化、鄉村生活場景。作品以農家種桑養蠶,織布繅絲的曲折故事為原型,圍繞著20世紀初期陜南黑山地區正在經歷的從棉織作坊向絲織社轉型,讓人在濃濃鄉情中心生慰藉。強烈的觀瞻視覺,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多維度探索,把特定歷史階段的矛盾對立和對故鄉的摯愛、眷戀全部貫穿作品始終,在細致入微中展現出對于傳統技術的深刻思考,使得小說生出強烈的情感共鳴。
在孫揚筆下,不知名的黑山被視為小說中的地理地標,作為“生命個體必然存在著的根本性選擇”,很快將人帶入到“樹木蔥蘢,蒼翠欲滴,草叢鶯飛,鳥語花香,陽光明媚,春意盎然”的圖景中。黑山不高不矮,但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卻是山臘梅與申治平夫婦的抗爭與艱辛、理想和浪漫的見證,揭示了不為人知的鄉村叢林法則,讓書寫更具有著個體生命狀態的自審和生命價值的追尋。這是比較成功和震撼的,因為不論是寫小人物的人文關懷,還是闡述人生的曲折經歷,實際上種種際遇下的跌宕起伏,既顯得傷感又憐憫、互助又溫情,而且也都無法脫離開這一文學現場。
所以說,對人性、命運和生活的深刻思考,讓《黑山虹》這部用心用情之作,不但從審美表達中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思考維度,在有血有肉中設置了線條并置的敘事手法,也讓山臘梅不但團結起棉織、絲織作坊的群眾,而且與依靠棉織作坊發家的富豪柳化謀之間的矛盾沖突、愛恨情仇和情感糾葛充滿想象。從作品表層看,作家細膩的筆觸和深刻洞察,極力為讀者展現出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一位位獨特魅力的人物形象。當了管家兼賬房先生的強仁愿,從一開始就心存二心,既和柳三安勾勾搭搭,又夢想“坐在他的織布機或織絲機上,去面對師娘。讓她的絲織染坊更加豐富多彩。”而老謀深算的柳化謀,面對女兒不辭而別,也會突然“心有點發軟了”。孫明義、孫賢良等人也各具特色,極盡精神世界的深度探索。從作品深層而言,小說不單純在寫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而是試圖通過小女子山臘梅的自我努力,反映出中國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刻畫出中國農村正在發生的變化,寫出中國絲綢之路的時代意義,雖然艱辛,但“只有務桑養蠶,才有繅絲織綢,繼而才能活躍絲綢貿易,進一步開拓陸地和海上絲綢之路。”
如此看來,《黑山虹》并非一部庸常的作品,這也是他始終保持著先前寫作的氣場和氛圍,讓作品中既彌漫著屬于大山的安靜,也從韻致中透出著強悍的大風之歌。山臘梅性格潑辣、做事倔強,但她又是個心懷胸襟、有著深沉民本情懷的人,尤其面對生活的重重困境和挑戰時,不會有絲毫退縮和放棄。父親去世后,她毅然用女兒身頂起家庭責任;面對胡艷花的提親,她以守孝三年為借口拒絕,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又心生敬意。作家用大量筆墨表現她曲折的人生歷程,實際是要在敘事理念的表達中,不斷賦予角色以豐富。毫無疑問,山臘梅心中燃著不滅的火焰,為愛情義無反顧,說創業敢作敢為,無論遭遇多大的曲折和艱辛,都能想辦法去戰勝困難,這是一種內在動人力量,始終支撐著她不斷前行。
山臘梅的精神面貌或者獨特表現,內蘊生活的哲學和觀念。正因為如此,才不失對未來的希望和追求,才有著一顆積極向上的心。作家把一個鄉村的小人物,寫成勇敢和智慧的完美結合,這是難能可貴的,這同《紅樓夢》《祝!贰栋ɡ蛉恕分械娜宋锵啾容^,更突出著山臘梅面對危機和復雜局面時,能夠憑借過人勇氣,巧妙地化解難題,最終成為眾人敬仰的對象。這樣的人物形象刻畫,是通過意象勾勒她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改變著以往點線面的刻板書寫,讓全然沉浸在種桑養蠶的臘梅,始終暗含著一種春蠶吐絲的精神,而這也是陜南人民在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中的奉獻精神和堅韌品質。
現在來看,這部《黑山虹》是在描繪農業時代織絲行業的興衰,記錄陜南桑蠶和棉織絲織的發展歷史,也是借助山臘梅、申治平等人物群像的集體刻畫,讓這段帶有著童年記憶的中國農耕歷史的行業不被歷史遺忘,為后人留下珍貴的歷史資料和文化記憶。
二
生動感人的故事,始終在傳遞著積極的人生信念,激勵著人們在困境中學會堅守、在變革中不斷求新。在《黑山虹》中,山臘梅的形象鮮明體現了人性中的善,作為她的處世之道,始終柔中有剛,剛柔相濟。“連自命不凡的胡燕花都甘拜下風,自愧步入這把年紀的山臘梅。”柳曉云“對臘梅的仰慕超過了不自覺的難以抑制的地步。這是從她媽帶她去給柳三安說媒,見識了臘梅和其他同齡女娃言談舉止不一樣開始的。”就連“左右百里內外的頭面人物”的柳化謀,在謀求與山臘梅合作辦絲織作坊時,也不得不說:“臘梅,興辦絲織作坊非同尋常,不是一般人能承擔起來的,非你莫屬。”由此可見,山臘梅的形象和她自覺扮演的角色,一定程度上影響和改變著周圍人的生活態度,猶如是一盞明燈,在照亮周圍人的同時,始終以我行我素的決絕,彰顯著知識女性的真實和與眾不同。這也是她內在的人格理想,之所以脫俗、勵志,完全因為她在對自身能力有很清晰的認識。
在對小說文本的發掘中,不難發現作家心之向往的特別思考,沒有刻意強調對女性角色的刻畫,而是從女性視角切入,不斷為她們的精神注入自我超越的精神力量。這種“叛逆”不是脫韁野馬的張愛玲,也并非浸淫在愛情中的莎菲,而是向更深層次書寫誠實靈魂的蛻變。她們生在大山中,沒有任何卑微,也不存在認知缺陷,相反都是大家公認的靈光人。如果說,山臘梅的真實讓人莫名感動,那么柳曉云的存在也必須要加以關注。試想,一個富家大小姐,壓根看不起“光眉畫眼,心眼瞎”的堂哥柳三安,這厭惡全然發自內心,所以才會情愿撒謊,也要去參加臘梅的婚禮,這是她溫柔與堅強并存的精神品質。由于不滿父親收取佃農土地,父女發生爭執后并離家出走,在當時這絕對是不可思議的反叛,但在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壓力下,曉云依然堅守內心,用溫柔力量關愛著他人,又在堅強意志著面對著生活種種磨難。這種精神風貌猶如一縷春風,不斷地帶給人以溫暖和希望,為小說增添著亮麗的色彩,推動著故事持續發展。其實,作家還描繪了“麻利敏捷的女人”水彩蓮,“人家也上過私塾識得幾個字,”“有男人的風度和氣概;而且機靈、穩重、厚道,難得的人才。”這些個人物精神面貌的刻畫,無不反映著社會現實和人性現狀,這或許才是《黑山虹》傳達出的主題感悟。
在小說中,山臘梅、柳曉云的創業是條主線,關聯著一群人的生活圖景。女性人物的精神,始終在故事發展中交織、碰撞,一如“織女星”般不同、亮眼,作為一群小人物,她們對于生活的本相就是堅守、堅持。山臘梅最終辦起了絲織社,柳曉云在34歲時和心上人見了面。個體豐富且完整的情感世界,努力而不放棄自我的生活空間,逐漸在為絲織行業增添著細膩和溫暖,構建著一個豐富而又呈開放式的世界,凸顯出女性在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中的重要地位和貢獻。
作家孫揚深情講述著陜南獨特鄉村習俗、文化生活,也真情流露出他對鄉村、家族的生活記憶,對傳統鄉土社會的深切懷念。這和他的生活閱歷密不可分,尤其是隨著故事的深度融入,這種個人化的體驗,就更有著個人自傳的意味,無不透露著作家內心世界的喜愛和向往。的確,故鄉題材始終為作家們所關注,可是《黑山虹》中流淌出對生活意義的回望,卻在不經意中承載起了時代發展變化的感悟和思考。
作為一部關注底層人民生活的寫實性小說,《黑山虹》在表現斗天地、求生存、動情感中,不斷地用思想觸及著生活的內核本質,反映日常不為人知的人生百態。在創作手法表現上,孫揚巧妙地運用了多線敘事結構,把細膩的心理描寫和生動的細節刻畫結合,繼而引領讀者深入人物內心世界,感同身受這些角色的情感變化,豐富了故事情節,強化著作品的層次感、可讀性。
孫揚也有遺憾的地方,他并未達到原本45萬字的計劃,“好像有點草草收筆,有些人物的命運留下懸念”,這并不影響故事如何扣人心弦!逗谏胶纭房此茋@絲織作坊展開著矛盾沖突,實際在利益爭斗中發掘著人性光輝,也在社會變遷和時代發展中,逐步引導讀者對歷史、文化、經濟等方面進行感悟。當然,我們也可以把山臘梅夫婦和柳化謀之間的商業競爭,視為不同階級之間的殘酷斗爭,視為困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呈現。孫揚深諳文藝創作的規律,在多重視覺轉換表現下,客觀表現出人物復雜的性格特征,渲染著文藝創作的精神底色。這種獨具匠心,賦予了作品以文化意蘊和藝術魅力,時時處處都表達出了,他對故鄉傳統農業文明的懷念與敬意。
此外,《黑山虹》的還使用大量象征和隱喻手法,拓展作品內涵和思考空間。“黑山虹”這一意象,注定不會只是自然現象的說明,更多象征著陜南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的起伏與希望。虹通常出現在風雨之后,它的出現是大自然對歷經磨難的一種撫慰和獎賞。而要是表現在小說中,“虹”暗合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在經歷無數的艱難險阻、市場的沖擊、技術變革后,依然展現出堅韌的生命力和美好的前景。“虹”也可以代表以山臘梅為首的一群創業者的不斷付出,盡管行業發展道路始終曲折,她們卻在堅持和創新中迎來了曙光。如果還要繼續剖析“虹”的意義,它多彩的顏色也分別代表了絲織行業的一個方面,或是精湛的工藝,或是深厚的文化底蘊,或是勞動者的辛勤汗水。黑山的郁郁蔥蔥,天空的湛藍如碧,這些色彩和桑蠶意象相互配合,很容易營造出一種熱烈、神秘的氛圍,增強著故事的視覺感染力。“虹”還象征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陜南這片土地上,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承載著人們的生計和夢想,“黑山虹”的出現無疑是美好的預兆,激勵人們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不斷努力奮斗。這就像作品中頻繁出現的古老織機,作為傳統技藝的傳承和堅守,盡管時代在不斷變遷,可精神傳承卻始終不變。書中還不時地出現著“桑蠶”意象描繪,它是桑蠶養殖的成果,也是生命的孕育和蛻變,與人物成長、命運轉變相互呼應。
三
孫揚生于漢江岸邊,堅持創作六十多年,人生經歷和創作經驗頗為豐富。在這部飽含深情的地域畫卷中,精心勾勒著不同的場景和人物,這多少和他的語言文字相關聯,簡潔明快、樸實生動,猶如潺潺溪流,清澈而流暢,始終不失靈動和細膩,很容易讓讀者置身于生活的畫面感中。“黑山的峰巒連綿起伏,像是大地沉睡時起伏的胸膛,晨曦灑在山上,給那一片片墨綠的森林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如此描寫,讓人看清著山的壯美景致,也能感受到黑山獨特而又寧靜的氛圍。
成長于陜南這片神奇的土地,孫揚對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有著深厚的感情。在本書中,他為能形成獨具地域特色的語言風格,賦予人物以喜怒哀樂的形象,總是見縫插針地使用韻律優美的語言,在長短句中表現陜南地域的獨特韻味。如“你不要和你爹擰瓷,擰瓷有啥好處。”話糙理明,曉云堅持自己主見,不為人輕易撼動。而求子心切的申治平,每次都覺著“咋老是不來勁。”最后只能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間,很委婉地回避了男人的自責和內疚。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是當地的風土人情的凝練,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增加著敘事的深沉和緊迫感,也讓每一個場景、每一種鮮活情感躍然紙上,不失典雅與優美。
說到優美,就離不開歷史洪流對個體命運沖擊時的堅韌,困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堅守等。在這部作品中,作家頻繁引用《詩經》中的句子,在表現山臘梅的內心的詩意外,又融合色彩、民俗、情感和自然景觀,難道是要帶人穿越時空,在詩意中目睹勞動者辛勤付出與智慧結晶?“詩緣情是詩之基礎,詩言志才是詩之超越。”相信作家的用意,不只會單純地宣泄和抒發情感,它的使命是要讓這群人的夢想、掙扎與桑蠶、棉織、絲織命運緊密相連在一起。
在現代工業化的浪潮沖擊下,傳統的農業文明逐漸式微,若是繼續深入探究這部充滿人文關懷的著作,發現它不僅是部耐讀的小說,更是對一個時代、一種文化的深情緬懷與致敬,具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所在。作家無論是描寫自然風光,還是刻畫人物內心,他對于情感的寄托和象征,無時無刻地應和著這詩意的世界,使得故事演繹恍若心靈旅行,而這都與作家的文化底蘊相關。
在中國歷史博物館中,收藏了一本木刻的《桑織圖》圖冊,記錄著清代后期我國陜西地區從事桑蠶生產的景象,而在《黑山虹》中,作家也提到了在石泉出土的鎏金銅蠶,據《石泉縣志》記載,此地古代養蠶業很興盛,在漢代時達到高峰,織品不僅暢銷國內,而且通過“絲綢之路”銷往中亞和歐洲。由此可見,《黑山虹》的時代意義顯明,“只有務桑養蠶繅絲織綢,才能活躍絲綢貿易,進一步開拓陸地和海上絲綢之路。”這讓小說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歷史長卷,重新再現陜南山區務桑養蠶,推動繅絲織綢業發展的歷程,尤其在對桑蠶養殖、棉織絲織工藝的詳細描述中,更是將這一行業的興衰起伏、傳承與創新,細致入微呈現給讀者,從而為中國桑蠶和棉織絲織行業樹起了一座豐碑。
(作者系著名作家、武警工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