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媛
秋風起,落葉黃,秋蟬藏,稻花香。
山村的豐收應該是什么景象?
沒有翻滾的麥浪,沒有粗獷的草海,沒有漫山遍野的橙黃橘綠,它們只成群結簇地藏在每一片田壟山腰,是一處處等待發現的小驚喜。
草池灣稻田 董長松 攝
小的時候,秋收打谷,照例要回一趟老家,因為打出了新米,家中長輩要叫已遷居進城的親朋晚輩回去“嘗新”。
我的老家叫良田村,有一百多畝水田,產出好吃的大米,即謂良田大米。
其實“嘗新”只是一個由頭,實則是借機召喚族中各輩回家,熱熱鬧鬧地聚上一聚。掀開米缸,手工打出的米里,有些微的糠,還有砂石,要認真淘洗。淘過的米加入大鐵鍋,我要擠著搶著蹲坐灶門口,引火添柴。燒火,是對我具有莫大吸引力的趣味農活,其次是打豬草、撿柴、瞎跑等。脫離了監管的城里娃匪性爆發,鉆山下河爬鐵道橋打娃娃仗,為此挨過不少打,身上常是烏紫瘀青。
待第一遍水沸,要將米先撈出,用簸箕潷出香濃的米湯水,瀝在一個洗臉盆中,再將半熟的米倒回鍋中,換中小火慢焙。等到淡淡的焦香飄出,一鍋新米便煮成熟飯,然后堂屋院壩筵開錦繡,行令飲酒。
到了晚上,秋老虎褪去,院壩被月亮照得清朗,大家圍坐成一個半圓,大人搖著蒲扇閑諞,娃娃們躲貓貓,為了不被找到,甚至有鉆進雞籠里睡著的,被找到時,一身雞屎臭。
就這樣,吃完喝完,玩到盡興,臨走時再馱上一口袋,是下一個階段的家中口糧。
簡直太快樂了。為了“嘗新”,在稻穗搖黃時,農戶鄰里要相約組織壯勞力互相幫助,男的下田打谷,能干的女子就在家中準備硬扎飯菜:一大鍋飯,至少四菜一湯,菜量要大,肉要多,還要備上白酒,犒勞“點活路”。一天的勞作下來,既顆粒歸倉,又酒足飯飽,人與人交織,鄉情味滿溢。
雖然不解“豐收”的深義,但隱約知道這些開心、團聚、熱鬧、有趣,大概全部都是因“豐收”而衍生。后來,讀書的學子學業漸忙,要參加高考,要外出求學,要找好工作,要成家立業,要買房買車,要升職進步……要被快節奏的時代全方位席卷裹挾。“豐收”只能加引號使用,多數代表著對年終獎的評判,而田野里的豐收,變成了手機上的圖片新聞,視頻里的播報畫面,如天之遙。老家已經全部蓋了磚樓,小孩子們在一起,也只是各玩各的手機平板,沒有誰屑于玩躲貓貓這樣幼稚且無意義的游戲,沒有誰會因砍錯了柴、打不夠草挨打,也沒有誰會往雞籠里鉆。鐵路都圍了邊,不再允許靠近。打谷子用的是抽水機、收割機、脫粒機、烘干機,全機械化操作下,無需再走家串戶約“點活路”,也不用給工人們準備豐盛的晌午飯。谷子運到加工廠點,抽幾支煙,就可以直接裝上一袋一袋的新米回家了。我教孩子煮飯,已經不再需要淘米這道工序,只用將米倒進電飯煲,再看刻度加好水,按下煮飯按鍵即可。
田地越來越安全,鄉親越來越富裕,但是童真也逐漸遠去。兄弟姐妹們四散天涯,人與人越來越割裂,現實生活中盡量不打交道,只想隔著屏幕保持距離。再憶幼年時光,時常令人恍惚,分不清那些純真的場景,究竟幾分屬實?這是真實存在,還是演繹虛構?是否只因成年后積攢的焦慮不安,所以給童年記憶都加了美顏濾鏡?還是如《那些花兒》所唱:“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直到走進秋收的草池灣。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鐮刀鍘過的稻草,塑造成胖胖的朱鹮形制,陽光從草間的縫隙穿過,丁達爾效應散射出細縷光芒。
朱鹮畫展示
“拌桶二人抬下田,手捉谷把桶壁拌,丙嘣聲中谷粒脫,打谷人流滿身汗。”
鄉音和著汗水在山谷間回蕩,伴隨有節奏的吆喝聲,一粒粒稻谷歸倉。
都回來了。豐收在這里,是一種真實可見,伸手可及的幸福,是那種久違的被發現的驚喜,是腳踏實地的安心觸感。此時的草池灣,正在為“漁稻豐收節”作準備:春耕餐廳正在分裝有機稻米;草地上撐起了露營基地;朱鹮日記咖啡廳里散發著烘焙的醇香;池畔的“自然之家”酒店星星點燈;米酒工坊里,一切按步驟自然發酵;魚塘閃著微光;露天的小合唱臺籠罩在紫金的晚霞中……多年前發出的子彈,在這瞬間完成了命中的閉環。華夏兒女,農耕民族的祖祖輩輩,就是這樣扎根在田野里,生息,繁衍,從遠古到現在。掂量這一袋新米,不僅是田地的產出,也是一鄉一族仍然生機榮旺的象征。
稻是玉針香,魚是夏花鯉,月是天上月,人是心上人。原來豐收是可以如此真實又入微細致。
因為在草池灣,得以重拾人間意趣,所以希望時光在草池灣,慢一點,再慢一點。亟待中秋之夜,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