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璩勇
最近化龍山的秋色又在朋友圈火起來。而勾起我許多記憶的,則是市科協、陜西化龍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市林學會等單位聯合組織的科考隊,形成的最新一份《巴山地區生物多樣性考察報告》。化龍山主峰位于鎮坪平利交界處,海拔2917.2米,是大巴山第二主峰,是安康境內最高的山峰。
秋天的化龍山 王韜 攝
民國版《鎮坪縣鄉土志》載鎮坪名士賴子麟《名勝古跡述說·雪城橫空》一節云:“城南九十里發龍山,為漢水以南群山之鼻祖,橫亙天末,高插霄漢,當隆冬瑞雪時。為南北風相沖擊,結為堅城,高或數丈,長或數千百丈不等。每屆春暮,午前日力勝風則雪消,午后風力勝日則冰結。樹著冰如瓊樹,冰射日如玉山,其晶瑩璀璨,真天上白玉城也。”
多年前讀史至此,即生向往之情。
進山考察的科考隊 璩勇 攝
穿越化龍山 璩勇 攝
傳說中自給自足的桃花源
化龍山的魅力,首在自然饋贈的豐饒。最早聽朋友說起化龍山,羨慕不已。不止一個鎮坪朋友、不止一個向導說起化龍山深處的富庶。包括歷史上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城鎮居民沒有糧食吃的時候,就鉆進浪河,往化龍山深處老扒去找救兵找救濟。
化龍山深處山大人稀,到浪河平坦點的山谷,只要隨便找到一家人戶,就找到了糧食的寶庫。朋友告訴我,糧食大大的有不用說,還有存了幾年乃至十幾二十年的臘肉——真正地道的火腿,熟到不需要在鍋里再煮再燉,可以直接用小刀切開撕了吃。山里農家主婦往往刀工好,隨手幾刀,菲脂亮薄的臘肉就一片片一摞摞可以入口了。當然,燒酒一碗碗也是源源不斷端出來。
那時的浪河,那時的化龍山,真是富在深山有遠親。只要進山,吃喝管夠,不僅飽,而且好。出山,只要有力氣,糧食管夠了讓你背讓你挑。當然,細米白面在哪里都是稀罕物,沒有那么多。
讓當時本地人震驚的是,不少家里看起來也沒有太多余糧的農戶,居然干脆把家里墻壁打開,拆掉看似是竹籬笆的墻土。朋友說,他們這時才明白,那不是泥巴,而是年復一年積攢的土豆泥,主婦們把每年吃不完的洋芋,煮熟磨成粉糊餖一層層刷在竹籬笆上儲存起來。這種辦法,可以把洋芋儲存好多年。
有人問,為什么不曬成干洋芋果、干洋芋片?答曰:彼時彼刻,沒有今天的倉儲條件,溫度濕度都控制不了,就連密閉的辦法手段都極其有限。其它方式存放,要么被蟲蛀,要么遇上陰雨天氣梅雨季節發霉變質。所以有點積糧,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直到20世紀80年代,能夠吃飽飯就是陜南人最向往的生活。在今天人看來,浪河深處化龍山腳下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桃花源了。我自小在山村長大,深知在農村特別是在安康的深山老林,是完全不可能有任何例外的世外桃源。
那時候,在交通極其不便的地方,也許存在糧食吃不完養豬、豬吃不完烘成臘肉的情形,但那里則絕對同時存在衣服、各種百貨物資十分匱乏的問題。農家物資包括蜂蜜在內,在當時都因為運輸困難,沒有流通變現的可能,讓當地百姓愁苦度日。雖然山里不少家庭在改革開放前可能不缺吃,但是一定有不少山民舉家沒有一套整齊的衣服。
小院高樓、明窗亮瓦,手機摩托,白米細面,與過去相比,村民們今天的生活才是真正好日子。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回望來時路,很容易忘記當年的艱辛,只記得那時即使在艱苦生活中也不曾失去的快樂。的確,桐油燈下也有憧憬,疙瘩火邊依然有溫馨。大巴山有無數的故事,回憶可以有滿滿的幸福,可也有無盡蒼茫與悵惘。
化龍山中的人家 王韜 攝
大山深處深藏的神秘故事
距離親身穿越化龍山,已經整整十年。
那次在浪河,一座古墓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當然主要在古墓兩邊石鼓刻石的內容上。一邊是唐人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一邊是宋哲朱熹《觀書有感·其二》:昨夜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藏身浪河深處的古墓 榮海 攝
墓主人叫成祖華。在自己的墓前鐫刻上詩詞,我疑心這是墓主人自己的主意。假如是后人的想法,會擔心不夠嚴肅不夠肅穆,只有墓主人才有這樣灑脫的權利,他應該是在生前已經確定好內容,并且邀請他的好友把內容題寫在石碑上。
張繼的詩所知者眾,而另外朱熹的詩則不大流行。
有人從字面理解,意思是“因為‘昨夜’下了大雨,‘江邊春水’,萬溪千流,滾滾滔滔,匯入大江,所以本來擱淺的‘蒙沖巨艦’,就如羽毛般浮了起來。往日舟大水淺,眾人使勁推船,也是白費力氣,而此時春水猛漲,巨艦卻自由自在地飄行在水流中。”
其實,這詩是用了《莊子·大宗師》中“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的典故。蘇軾詩《寒食帖》“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也用的這個典故。如果了解這個典故,對詩的領悟就增加了對時間流逝的喟嘆。有無可奈何的惋惜,有放眼歷史廣袤時空的達觀。
墓兩邊的楹聯“龍隱海天云萬里,鶴歸華表月三更”是明朝以后運用最廣的挽聯。
(清)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二載:海瑞以南京都御史卒于官,僉都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嘆息泣下。啟其篋,僅十余金,士大夫醵金為殮具,士民哭之,罷市者數日。喪出江上,簞食壺漿之祭,數百里不絕。蘇人朱良作詩吊之曰:“批鱗直奪比干心,苦節還同孤竹清。龍隱海天云萬里,鶴歸華表月三更。蕭條棺外無余物,冷落靈前有菜根。說與傍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
你看,這樣一個小小的墓,藏了如此多的文章,把一個去今不遠古人的思想情感表達得回環蘊藉。這樣的墓,我還沒有在別的地方發現過。
我從那里經過時時間匆匆,拍攝的照片少。林業局干部榮海給我提供了新的圖片資料可以看出,成祖華與兩個兒子是從江西南昌武寧一路遷徙至此的,從碑刻“和睦鄉里”等斷斷續續的文字看,當時的浪河不能說人煙稠密,也絕非荒涼之地。
鎮坪建縣時間晚,人們往往認為這里沒有什么歷史印記。我覺得未必。只是需要今天的鎮坪人花功夫去保護、挖掘和整理,這是包括整個安康在內都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好多田間文物特別是明代以來的碑刻,大部分已經快要無法辨識無法拓搨記錄了。
成祖華的后人在哪里?誰還知道其祖輩的過往?
我很想聯系到他們。
未來的化龍山保護
過去,這個寶藏之地的艱辛與隱憂就是人類活動頻繁。
化龍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曾經面臨許多人為挑戰。
如偷獵。最厲害的時候,除有偷獵者使用獵槍射獵,設陷阱套獵,還有人用高壓電圍獵。保護區開展巡護的重要作用就是威懾偷獵者,壓縮偷獵者的違法空間。
如違法進山采摘藥材和野菜。對熟悉野生植物的村民來說,化龍山就是一個隨時可以進出支取的綠色銀行。如果說野生花椒葉、天蒜還是最普通的野菜,野生的豬苓、天麻就非常值錢了。至于紅豆杉和有些品種的野生蘭草、蘭花等等,則屬于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意義就不單單體現在經濟價值上。
當然,還有保護區成立初期,保護區內原住戶的活動。
在此前幾次活動中,我們多次看見銹蝕的細鐵絲,這是電老虎電獵的殘骸鐵證,多次遇到進山挖藥采野菜的村民?匆姶迕,化龍山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進行檢查、勸阻和宣傳教育。我們還看到有些村民履險如夷,走山路比我們在平路還要快,剛要喊住問話,幾分鐘工夫已經從對面山上繞道到山坡那邊去了。
本次考察時,我最關心的就是附近村民進山的情況。這次卻沒有看到他們的蹤影。平利八仙一位村民,向導司中平,是最熟悉山里情況的。他通過上山小路野生植物生存狀況分析,這里至少有兩個月幾乎沒有人進出了。
與村民交談 璩勇 攝
司中平現在算是進出化龍山最多的少數幾人,最近化龍山古樹資源調查登記,他被專門聘請參加。我們往來主峰花去八九上十個小時,他單趟上主峰只要40多分鐘。不過,村里像他這樣體力和熟悉化龍山的人,也已經不多,有的正在開始老去,有的已經邁不開腿了。年輕一代大多早已經外出多年,識不得進山的路,認不得山里的草了。
化龍山黃瑾的發現人之一,高級技師劉平是保護區管理局長期進出化龍山的主力,現在和局里大多數年過50的同事一樣,腿腳也開始不那么靈活了。
考察報告的最后部分建議:“化龍山自然保護區自然環境和生物資源豐富,但是對于其全貌和具體物種的探究遠遠不足,大量資源被浪費,而對野生資源的破壞和污染雖然已經明顯減少,但是對保護區范圍的開發利用一定要符合‘兩山精神’和生態價值觀。在做好保護工作的前提下,抱著更加開放的態度緊跟時代,充分發揮自然保護區的優勢。”很值得考慮。
有意思的是,這次同行的隊員楊高,是鎮坪名士民國十五年任鎮坪高等小學堂校長楊少卿(1882—1946)玄孫。楊少卿先生與我太姥爺魯論魯長卿先生,民國鎮坪縣志的總編纂頗有交往,楊少卿先生也是該縣志的編輯組成人員。在化龍山下言談及此,頗有意外驚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