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龍
自打記事起,我就發現父親有個習慣:每逢中秋節,總要去給奶奶看秋,每次去都要拿一根新做的拐杖,說是祝福奶奶安寧康泰、健康長壽。
那時,奶奶和二爸住在安康北山的葉坪區馬坪鄉,離我們這兒有一百多公里。由于不通公路,父親總是天不亮就出發,用拐杖代替扁擔,后頭挑著稍重一點的禮品,前頭掛著干糧和備用的草鞋,淌過我家門前的傅家河,穿過譚壩到雙溪口,再沿恒河逆行,向著秦嶺南坡的深山老林匆匆奔去。
給老人看秋,是我老家的中秋敬老習俗。這事說起來很簡單,是在新打的秋糧中選擇最好的品種,做成熟食禮品,于中秋節前兩天去看望老人,既為匯報秋收,也為孝敬老人,并在與親人團圓時分享喜悅。然而,這事做起來并不容易,選哪種糧食,做什么禮品,會有不同的講究。大集體年代,我家的秋糧,主要是坡地的玉米、豆類和紅苕,父母每年只好用玉米面蒸成發糕,寄寓發財、高壽之類的美好祝福。但是,用什么來做中秋月餅呢?為這點事,父母年年發愁好久。故而,那時的“年節”,雖然過一天,卻要備一年。我家地處傅家河上游,原先的好田好地都因興修“八一水庫”而奉獻給了國家重點工程,山上的薄坡地月亮都能照死苗子,糧食產量很低,夏季總是歉收,那點干巴巴的小麥在交了公糧、購糧,留了修鐵路、修水庫的基建民工用糧后,一戶只能分點嘗新的。因此,午季要么是“洋芋當家”,要么是“瓜菜代糧”,如果誰家不吃這些東西了,那不是日子過得好,而是斷炊了!正因為如此,夏季的端午節于我兒時幾乎沒啥印象,更不知山外還有“端午看夏”一禮。所以,那時的老家,無論哪一戶,都難以把麥面節省到秋季,去做那奢侈的月餅。但我母親卻有辦法,她總在夜深人靜時,用玉米面做出包了芝麻、核桃、干橘皮碾碎加糖的甜月餅,綠豆、豇豆、紅小豆磨粉加糖的豆沙月餅。這些稀罕吃貨,我們一人只能分享一小牙子。因為,不等天亮就被父親悄悄裝進包袱,用拐杖挑走了。父親趕了兩天路,飄出一路香,以至傅家河、恒河兩大流域的人都夸我的父母是大孝子。殊不知,孝子的故事也有辛酸,因為玉米面做的月餅既干又硬,有一次奶奶因為高興,動作有點猛,把一顆牙給咬掉了。父親嚇了一大跳,奶奶卻柔聲叫道,是她笑掉的。
土地承包到戶后,父親帶領我們兄弟姐妹在廟梁溝的拐彎坡地上修了水田,種上了水稻。有了大米,父母每年中秋都可以給奶奶做些米糕,送些白米,讓老人吃個新鮮,圖個吉祥。而水田里長的小麥,禾苗旺盛,籽粒飽滿,一畝超了過去四五畝的收成。自此,午季有了余糧,中秋前可以大大方方地做月餅了。第一次見母親在大白天做月餅,才知道家里還有祖傳的月餅模子。第一次吃上完整的月餅,且是一家人圍坐在庭院里,如此優雅地推讓著這些吃不完的月餅、糖果和水果,才知道“慢慢吃”比搶著吃、偷著吃確實舒服多了!所以,自那以后,父親再不用半夜起來偷偷摸摸、羞羞答答趕路了,而是光明正大地扛著拐杖、挑著禮品上馬坪去給奶奶看秋。
第一次發現父親自制拐杖,是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秋季開學的前兩天,父親從圍墻上的石板下取出那根上個月用火加溫折彎了頭、在石板下壓直了身子的桑木棍子,他用柴刀剝了皮,用推刨刨了光,又漆了兩遍油漆、曬了兩天太陽。入學報名這天清早,父親送我到校,手上提了這根桑木棍子,說是返回時到上街頭的鐵匠鋪去,讓給做個鐵皮護頭。我問為啥要這么細致,他說桑木不重,奶奶用著輕松,護個鐵套更把滑、更耐用些。這時我才知道,這種帶彎頭的木棍叫拐杖,是供老人們走路時扶手、助力的;而中秋送杖,在為老人們看秋的同時,也有祈福祈壽送健康送平安的寓意。由此我便憶起,父親每年中秋節之前上馬坪去看奶奶時,用的挑擔棍子,就是送給老人家的拐杖。
我上高二時,父親為了帶我去看望奶奶和二爸、二娘他們,趕在秋季開學之前,提前一個周去給奶奶看秋。那次,父親做了兩只拐杖,他用一只挑東西,讓空手的我拿一只,方便走不動時或是山路走不穩時借個力。
這天下午飄起小雨,山路稀滑,肩無行李、拄著拐杖的我摔了四五跤,父親卻穩穩當當地在前邊帶路。晚上趕到大河鎮,我吃完干糧就在旅舍的稻草床墊上沉沉入睡了,父親卻找到鐵匠鋪,給我拿的那根拐杖也包了鐵皮頭套。
第二天傍晚,來到奶奶住的山坡上,便見他們一大家人都在月光下的院巴里等著我們。洗了一把臉,喝了一碗奶奶親手沖的紅糖水,大家便圍著圓桌吃月餅。這月餅,有兩種,一種是我母親做的麥面果仁餅,一種是父親在馬坪街上買的機制五香酥。水果、干果和稻米甜酒、玉米燒酒上齊后,奶奶說今年圓月圓得好,大兒大孫都來了,三代同堂了,真是大團圓呀!父親問奶奶吃哪種月餅,奶奶望了望大家,說聲我都吃,就指著月餅下命令:兩種都好,人人都吃!她先吃了個大兒媳做的麥面餅,喝了碗二兒媳釀的稻米酒;又吃了個大兒子買的香酥餅,喝了盅二兒子烤的玉米酒;然后吃了兩塊板栗燜雞,和我分了一只石榴。畢了,她朝著明月望一望,對著桌子看一看,微笑著站起身來,說聲吃飽了,就去走路消食。父親順手取下掛在椅背上的拐杖,雙手給奶奶遞上。
亮晃晃的月光下,奶奶在院巴邊轉圈走路;明燦燦的石板上,奶奶的拐杖發出鐵皮觸擊的聲音,清脆而又響亮。這節奏分明的拐杖聲,顯露著奶奶的興奮、自信和幸福滿滿的自在感。
當大家吃好月餅吃好飯,開始收拾桌子時,奶奶也走好了,坐在房檐坎的木椅上休息,父親連忙打來溫水幫她洗腳。當我把她扶進睡房,卻見她的床邊墻上掛了十六根拐杖。奶奶說,自從她年過五旬,我父親每年來看秋時都要送一根拐杖,她覺得這拐杖既是自己的腿,也是我父親扶她的手。當拐杖被拄出了感情,她就不忍心丟棄,一根根的擦洗好,保存著,留個念想。
這天晚上,在父親的指導下,我把在路上用過的那只帶鐵皮頭套的棗木拐杖沖洗干凈,雙手送給二爸。父親告訴我:爺爺于新中國成立前病逝時,他才九歲,二爸只有五歲,奶奶只好含淚叫他去給別人放牛,自己拉著二爸到秦嶺深處投親靠友,一家三口才勉強活了下來。奶奶和二爸因高山寒冷、缺衣少鞋,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疾病,一到秋冬就腰腿疼痛,有個拐杖就能添點力氣,減點病痛。
這天晚上我發現:奶奶的前五根拐杖和二爸這根一樣,是棗木的;而后邊的和新送的這根,都是桑木的。父親告訴我:棗木結實但有點重,桑木輕些但韌性強,你奶奶上了年紀之后,只能給她做桑木拐杖。
當我明白了這些,便對父親的自制拐杖心生敬意,也對“中秋送杖”這一禮俗有了深刻理解。
第二年中秋前,父親教我學會了制作拐杖,我連做了五根,奶奶一根,父母和二爸、二娘各一根。
自此,我和父親都有了做拐杖的習慣,每年中秋前,就給奶奶和二爸、二娘送去。父親年過六旬后,我就接過他的擔子,獨自上馬坪去看秋。奶奶去世時,我又帶去一根拐杖,把她存放的那些舊拐杖擔到墳前,燒了送她。
如今,父母和二爸、二娘去世多年了,我仍保留著“中秋送杖”的習慣。今年,我計劃請三位年近八旬的老師父,于中秋節上午一塊賞秋:乘車到安康城南的牛蹄嶺去看紅葉、觀漢江,給他們送上可伸縮、帶音樂的健身拐杖,祝他們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