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琦
有誰一生中能夠經歷兩次“死而重生”?我便是其中之一。我既經歷了“棄兒重生”,又經歷了“死里逃生”,特別是1983年的“7·31”洪災,與同事屈善施一家人生死之交、患難與共的經歷,至今仍讓我刻骨銘心。
1982年7月,我被分配到安康地區教育局工農教育辦公室工作。不久,屈善施從安康師專中文系畢業也被分配到這個單位。辦公室在地區教研室大門口左側的平房里,當時的地區教育局在大北街地區行署里面辦公,新辦公樓在地區教研室大門里面已開工在建。我報到后,被安排在單位平房的最里面一間,作為宿舍和辦公室的結合體。屈善施來后,就和我住在隔壁。
善施是1956年出生,大我6歲。他是旬陽神河人,身材和我差不多,但比我魁梧一些。他的性格和我相似,待人處事都很實在。他是學中文的,文字水平和文學素養很高,是單位的大筆桿子,還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他來后不久就結了婚,愛人江敏是一名老師,五里江溝人,和我是老鄉,中等個子,長方臉,始終面帶微笑,很和氣、賢惠、干練、厚道。當時我是個單身漢,主要在教研室機關灶上吃飯,有時也會到單位對面的安康縣委縣政府機關灶上吃。因此,江老師有時會做好吃的飯菜,邀請我一起享用。那時我們燒的是蜂窩煤,我常常陪善施一起去東關或西關用架子車拉煤。
1983年7月下旬,安康的雨一直下個不停。7月28日,江老師預產期到了,善施借了輛舊自行車推著江老師去醫院,我則幫忙打傘,并提著嬰兒用的棉被和衣物等陪同他們。我們把江老師送到水電三局醫院婦產科后,第二天,江老師便順利生下一個男嬰。善施很高興,這天上午下班后,他讓我幫忙帶些東西到醫院,看著小臉粉紅的男嬰,一個新的生命,我心里也十分高興,我們之間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29日是星期五,下午我被抽到地區幼兒園報到,開始閱初中升中?荚囋嚲。30日中午閱卷休息時間,我又陪善施冒著大雨把她們母子倆從醫院接回住處,下午又去閱試卷。從29日開始,雨越下越大,像臉盆向下倒似的。30日下午,安康縣廣播站廣播要求東西二壩的群眾開始轉移。老城的人們都紛紛到大橋和城堤上看水勢,31日上午,聽去看水的人說,洪水快與大橋平了,我們仍專心地閱著卷子。
下午四點左右,廣播通知,老城的老弱病殘要在下午六點前全部轉移到新城。當時的地區招生辦主任張秀元當即組織我們閱卷的人員收拾試卷,把試卷往新城的盲啞學校轉移,轉移完所有試卷后,已快六點。此時聽說,七點鐘水要進城。招辦張主任說我是單身漢,就不要返回老城,就在這負責看試卷,我想著江老師母子倆需要轉移,就給張主任說要趕快回去幫善施轉移她們倆人。
當我走在金州路上時,洪水已經淹沒了我的腳踝,路上卡車、架子車、馬車、自行車、背著提著東西向新城方向撤離的人群密密麻麻。我趕忙跑回住處,準備和善施一塊轉移她們母子倆時,兇猛的洪水已涌到教研室的大門口,出不去了。我們立即決定向主體剛起,門窗未裝的地區教育局四層正在建的辦公樓上轉移。善施一手扶著江老師,一手抱著一床大棉被,我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抱著嬰兒的衣物,把她們母子兩人安頓在二樓樓口的第一間房子里。我們又回房里,善施把剛燒好準備給江老師燉的雞及要用的棉被衣物收拾一起,我幫忙把蜂窩煤爐子一塊搬到二樓,我又跑了兩趟去我的房子把打字機、油印機、被子以及辦公室的重要檔案、賬務資料、重要物品搬到二樓的另外一間房里,洶涌的洪水已涌入一樓,很快就把一樓淹沒,我們趕緊把母子倆及重要物資資料轉移到三樓。
此時,樓西邊臨金州路上平房的居民都站在平房的房頂上,一片救命聲此起彼伏。我和善施迅速找到兩塊施工木板,一頭搭在二樓樓道西邊的窗口上,一頭伸向平房的房檐上,臨近窗口平房房頂上的一些人開始往這邊爬。有三個人沿著木板爬,我們在樓道里剛拉進來,水就上了二樓,我們倆人又趕緊把母子倆人搬到四樓。瞬間,全城停電,周圍一片漆黑,一片呼救聲、哭泣聲、洪水怒吼聲!特別是對面平房頂上的人的哭泣救命聲撕心裂肺,善施趕忙打著打火機和我一塊找了一截基建棄繩,從三樓樓道西邊的窗口呼叫他們,兩個會水的游過來拽著繩子剛上了三樓,那一片平房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和“救命。”一聲呼喊,瞬間被掀翻淹沒,水也上了三樓,我們趕緊上四樓。此刻,沒有了平房頂上人的呼叫聲、救命聲、哭泣聲,只有辦公樓后面教研室家屬院樓上的人,向教研室辦公樓樓頂轉移的嘈雜聲和洪水的翻騰咆哮聲……
我和善施站在母子倆的旁邊,呆若木雞地望著他們,心里一片茫然。江老師一邊望著憨憨睡著的嬰兒,一邊呆呆地期盼地望著我們倆,輕輕地問了一聲:“水還在漲嗎?”江老師的問話,把我們從木呆中驚醒,善施隨即拿出打火機,我跟在他的后面扒著樓梯里面的墻,當時樓梯扶手還沒安裝,小心翼翼地往三樓下,憑借打火機微弱的光亮,看見水已漲到三樓一米多高,且還在漲。上來后,為了不讓江老師害怕,就給她說水在穩著。大約晚上子夜時分,我們倆又下去看,發現水還在漲,離三樓樓頂僅有一尺左右了,我們倆又緊張起來,不約而同地說,上樓頂去扎排子吧。我們倆繼續扒著樓梯里面的墻壁,直接上到樓頂,一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黑得像鍋底,沒有一顆星星,沒有一絲亮光,只能聽見遠處頻頻傳來微弱的凄慘的“救命啊……救命啊……”的聲音。隨后,又有一些人上到了樓頂,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即使是我們剛才救的那幾個人,也是互不相識了。但在生死之際,大家的心卻在一起,相互安慰,相互打氣,商量著洪水上了樓頂的逃生辦法。不少人的聲音在顫抖、在哽咽,仍在十分恐懼害怕之中。
我和善施在樓頂和四樓各處,用腳探,用手摸,找了一些基建廢棄的木板、木棒、繩子、鐵絲,開始在樓頂扎木排子,扎一會兒,下三樓察看一下水情,扎一會兒下去看一下。先后四五次下樓察看,發現水一直穩在三樓,我們倆上吊的心稍微落下一點,便一口氣把木排扎起,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里想,水要是上了四樓,我們就劃木排把她們倆劃出去。接著,我們又下去看,可能老天有眼,看在這個樓上有一個新的生命吧,水再也沒有上漲了。
雨終于停了。一直逃命奔波,不知不覺到了凌晨大約四點多,又累又餓,加之下午也沒吃晚飯,肚子餓得咕咕叫,好在善施給母子倆人的食物及蜂窩煤爐子,我們一直在搬移,特別是下午燒的那一只雞,善施給江老師個雞腿,她不吃,就給她沖了個雞蛋,我們倆人就開始吃那只雞。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次雞肉,我們倆吃得飽飽的,打算天亮了把母子倆劃到安全的地方去。
在黑暗中整整折磨了一夜,東方終于露出了亮光,大家都急不可耐地跑上樓頂。一眼望去,整個城區一片汪洋,只有一些樓房露出水面一兩層,所有的平房都無蹤無影。水面上到處都是漂浮物,人的尸體、動物的尸體和木頭、樹木等融為一體,由西向東漂去……震驚無奈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第一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感受到了人類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
九點多鐘,水已落下近一半。我們正準備用小木排把她們倆往出劃,忽從郵局方向的樓頂上傳來有飛機從空中投橡皮船和食物的喊聲,我們倆就和樓上的人們在樓頂上等候救命物資。一會兒仰望天空,一會兒俯視著洪流夾裹著各種形態人的尸體和動物的尸體向東漂去,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大腦一片空白……
大約十二時,忽然,從東壩方向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一眼望去,東壩方向熊熊煙火,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頓時,四面八方的樓頂上,“地震了!地震了!水又來了!水又來了!”的吼聲此起彼伏。樓頂上許多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和善施趕緊下樓看水,水已下落到一樓的三分之一以下了,我們下到水里剛好齊腰。我們就上四樓,準備把她們母子倆送到五里中學江老師的父母那去。善施背著江老師,我抱著小嬰兒蹚著齊腰的水往大橋方向移動。下樓后在院子的洪水中,我用雙手抖動著抱著嬰兒說:“好輕呀!漂輕漂輕的!”江老師和善施會心一笑。在金州路,看見一位中年婦女趴在梧桐樹的樹杈上,披頭散發遮住了面孔,雙手仍緊緊地抱住樹干,此時我的眼睛已經十分模糊麻木。齊腰的洪水,腳下沙石墊腳的疼痛也無感覺,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加快腳步向前移動。從東大街到大橋路水越來越淺,大橋路上水蓋腳面,走到大橋上水位已落在橋下,橋上往出逃的人密密麻麻。忽然,聽見有人高喊:“大家不要驚慌,不要跑了,是東壩油庫失火了,離這里很遠,不會影響大家安全。”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們便站在橋上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把涼鞋里的泥沙石抖了抖,便繼續沿316國道而上。沿途也沒有車輛,只有倉皇而逃的人群。走到劉家梁時,由于塑料涼鞋經污水的浸泡,走路就有些打滑,腳已磨出了血泡。剛好遇上一個向五里方向去的拖拉機,我們擋住后,說明了婦嬰情況,師傅便同意把我們拉到316國道到五里中學的路口。下車后,我們又走了五六分鐘到五里中學。大約下午四點,江老師母親給我們做了米飯,炒了幾個菜,這頓飯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頓。
吃完飯,我想到我的班主任許老師住在五星街,不知什么情況,便到五里中學大門口西側我的姨媽家,借了輛自行車騎回城里。到了許老師家,看見我的同學治忠也剛趕到,才知許老師和她愛人公老師,昨天晚上多虧一個梯子救了命。我和治忠把他們送到公老師的單位安康中學,治忠也在安康中學工作。剛好是暑假,他給我找了一間房子臨時住下,這天晚上,雖然很累很疲倦,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8月2日,明媚的陽光灑在洪水肆虐后的城市,一片狼藉。上午,洪水已全部退去,那時,也沒有手機,我騎著借的自行車沿著金州路前往單位,沿途的景象令人觸目驚心。街道兩旁多處房屋倒塌,橫七豎八的磚瓦、家具、木料和雜物堆積如山,電桿電線和行道樹上掛滿了塑料袋、被單和衣物隨風飄蕩,成片成片的淤泥散發著難聞的味道。特別是郵政局門前的大洼地,是城區最低處,形成了一大片積水,猶如一個湖泊,水面上漂浮著人和動物的各種尸體,積水的周圍也全是人和家畜家禽的尸體。四周站滿了尋找親人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臭味,成群的蒼蠅在尸體上飛來飛去。一些尋找親人的人難以忍受,有人惡心嘔吐,有人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后來聽說,這次洪水城區死了不少人,政府組織人員在香溪路路邊、馬坡嶺等多處荒山荒坡上挖了大坑,解放軍負責把這些無法辨認的尸體運往這些地方進行深埋,防止了疫情的發生。
我到單位時,一個人也沒有。于是我來到單位后面的教研室家屬院,幫助住在一樓的工農辦主任田德友家清除淤泥。二哥從他工作的民主小學進城到處找我,直到下午才見上我,說母親聽到安康城洪水淹死了不少人,看我還沒回去,就在他那兒不停地哭,讓二哥下來找我。我就和二哥一起到他的學校同母親見了一面,母親讓我回老家給父親打個招呼,我說:“洪水暴發之前我們拼命一樣搶出的東西需要看護,同事家和辦公室的淤泥需要盡快清除,我又是年輕人。”我就給二哥叮囑了一下,讓他想辦法給父親帶個信回去。第二天早上又趕緊進城,給三樓的同事朱啟慧家幫忙清除。這期間,我每天都要到新辦公樓看一下被搶出的東西。各家各戶清除完后,開始清除辦公室的淤泥。大約在八月下旬,便恢復了正常的辦公生活秩序。
江老師家孩子滿月時,當時單位的后勤總管朱啟慧和我到五里中學代表單位看望慰問她們。吃飯時,善施就說為紀念“7·31”抗洪,孩子的名字就叫“屈抗抗”,這個名字不僅富有深意,也寄托了我們對未來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期望。我和他們一家人很有緣,水災后,我們又住在地區教育局在盲啞學校建的災民房的兩隔壁。災民房拆了建教育局家屬樓時,在盲啞學校的大餐廳,臨時砌隔著一人高的墻住了四家人,我們兩家人又住在兩隔壁,一家人說話各家都能聽得見。教育局家屬樓建起后,城里家屬院教育上的人搬到盲啞學校里新家屬樓,我們兩家人又住在城里教研室的家屬院里。后來,江老師讓屈抗抗把我認作干爸,我的兒子喬喬把江老師認作干媽,使我們兩家之間的親情友誼更加深厚。
更有緣的是,2016年9月,我的二孫和善施的大孫同年同月在同一家醫院出生,他的大孫大我二孫一個周。他大孫生下后,我和愛人去看望,因我二孫即將出生,故給小寶的紅包上,我寫下的原話記不清了,大致意思是,想當年有緣,死里逃生生死交,看今天有孫,同年同月同院樂,友誼代代傳。當我二孫生下時,他們已出院,有緣真巧,二孫也就住在他大孫住的房間里。所以,他和江老師來看望時,他在紅包上,寫了一首《如夢令· 得孫樂》:“猶記當年共難,更喜同添猴孫。天生一對寶,同室同月同庚。福兮,福兮?氨忍覉@情深。”我一直保存著,并將讓后代們永遠保存,永遠記住這段驚心動魄、生死之交的歷史和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