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詢
情與義,人類情感的永恒主題。
漢語詞匯對此有極為豐富且很有層次的表達。
感天動地,這是情的無上境界;義薄云天,這是義的最高層次。但有一特例,不在此列:父母恩情,不可以此度量。因為感天動地、義薄云天都是有因果、有前提的。而父母沒有,只有天性。
至于情深義重,情有多少熟度才叫“深”,義有多高熟度才叫“重”,全靠心靈的感知與認定。
誠實善良者多真情實義。一種無可言說的奧秘可以幫你很快作出判別:他的謙遜、和氣、誠懇與善良、樸實和仁慈,會從他的身上發出強烈的氣息,讓你接近他時感到愉悅舒心。
勢利者多薄情寡義。說穿了是為了一己私利。他不會為他人著想,更不會為群體為國家著想。
情(恩)斷義絕,是靈魂的互相毀滅,人生之大不幸。
人的本性決定了人類社會的普遍模式:是互有所求、互相利用的代償關系,說雅一點,叫做互惠共贏——當然,個體之間并不排除互相欣賞、互相愉悅的精神共存永恒情誼。不過,極少,絕大多數人一生難求。對于族群和國家之間,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情義。
倒是古羅馬國王馬克·奧勒留,一針見血地道出人類的劣根性:“人與人之間,既相互鄙視,又相互奉承;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高人一等,又匍匐在別人面前。”(見《沉思錄》)
一位公元二世紀羅馬國王的哲學觀點,雖然是對貴族和臣子的心靈透視,但于人類生活的認識,仍有它的普遍意義,那就是只要不損害自身利益,可以與你講情講義。
對情與義的底相和熟度有了基本認識,下邊就該分析關于長篇歷史小說《西域英雄傳》(以下簡稱《西》)所表現的情義實質。
義氣產生的心靈認同
人類在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交流,都會說真話,并且保持相應的情義關系。見過一面的是“一面之緣”,見過幾面的叫“熟人”,經常見面的則可稱為“友人”了。一個人因為在不宜說真話的時候說了真話,因此受到別人的指責,如果多次這樣,他就會說假話,并且不再真心待人。這種心理上的“糾正”,導致“市儈”習氣的蔓延,不少人因而學會見風使舵,或者干脆保持沉默。
其實,學會如何保持沉默,乃是一種修養所在。
而讀者在閱讀《西》這部小說時,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情義的溫暖與不舍。它的干凈、純潔和明亮,對人心的準則進行了一種道德上的糾正。雖然筆者對張騫等人施以藝術上的開掘,但是這種開掘并非來自虛無的臆想,而是來自彼時的人性還不是那么隱秘而復雜,不會為了制造痛苦作出惡意傷害。
讓我們穿越兩千一百六十年,先去斗山書院看看。
在張騫結束學業,準備離開書院時,恩師俞志達卻道:
“也不能就這樣讓你離開書院。為師沒有記錯的話,明年二月初一是你的生日,屆時為師當有所措置,讓你、你的同窗和書院各盡心意。”說到此處,一向老成持重的俞志達也有些動情。
張騫心靈一震:主講恩師竟記著自己的生日!僅此一事,就讓他的心情難以平復,于是又起身深深一揖:“但憑恩師主張,學生謹遵受命。”
結果是舉辦了一場讓張騫終生難忘的韶樂會(作品第二回)。
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
其一,生活中值得紀念的事并不經常相與。人們習慣于牢記痛苦和災難,只有心懷感恩的人才會記得那些點滴恩惠。作品中在其后的情節中寫到張騫對恩師的懷念(第四十三回P636頁),那深入骨髓的歌唱,情義早已植根于他的心靈。
其二,同窗好友并無妒忌之舉,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共同的激情。說明張騫已經保有自立的大度,不因此而自喜,不因此而自傲,也因此受到大家的敬重。于此揭示了他的人格根底。
此一番師生與同窗情義的描寫,實為全書的前奏。事實是,人類除了最低限度的飲食男女,更須有精神和心靈的向往,將思維的空白填充,爭取認為有效且有意義的擔當,并為此去結交雖然未知卻志同道合的友人。所謂好男兒志在四方,就是“我要”,而不是“要我”,以獅子的力量,爭取創造新價值的權利。
這就是為什么當時有那么多優秀青年報名,爭取參加出使西域使節隊的原因。從而形成以張騫為主題曲的歷史絕唱。
當然,大家都是沖著建功立業去的。按漢制,一個人的功名,主要標準在于軍功,而今作為一名使者,只要不懼艱險完成使命,返回即可獲得皇帝的褒獎,怎不令人心跳著迷?
可是我們不能將此視作貪念和妄想。這是一種厭倦已有的東西之后,開始了對新的欲念的追求。當這種追求是將個體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中,組合成為更大團體利益時,即可判定為高尚。
這也就是說,出使西域的使節隊從長安出發那一天起,使節隊里的每個成員,在完成使命之前,便都沒了個體利益,包括張騫。
只有國家利益。而且每個人都是爭取完成國家利益的一分子。
這就決定了,使節隊里的每個人都得有情有義,有大情大義。
如果對作品略加體會,亦可甄別出情與義的差異:道義和節操上的大情大義,血性心靈性的大情大義,兩者兼具的大情大義。他們的情義質性,遠超水滸中梁山好漢和三國演義里的桃園結義。
張騫雙眼“噙淚”而非“含淚”,說明悲傷難抑的極限;“沉聲”而非“低沉”,說明語氣的堅定悲慽;稱其為“英雄”是對李肅百犧牲的定性;申明照顧好他的家庭,說明將按軍功家屬對待。說話的對象是已經亡故的個體,聽話的對象卻是使節隊整個團體。王兼的追述貌似積極誠懇的懷念,卻是對張騫話語立場的支持。
除了偉大的個體,一般個體如果以溫和的方式離開生命世界,那么他的情義恩仇也就隨風而去。唯有將生命這一最大利益交付于某一群體,才會粉碎虛榮,使情和義成為高貴。
情義的多彩與紛繁
從遠古到而今,以至到未來,不管物質財富科技水平發展到怎樣的程度,人類社會的關系都是多彩與紛繁的,也是相爭不息的。
有人歌唱:不想認識誰。這完全是個假命題,是臆想式的孤獨。人不可能因為跌跤,就不再走路,更不可能因噎廢食。只可能變得聰明些、智慧些,去尋找經得起錘煉得堅固友誼。原因很簡單,真正的智者,寧肯失去利益,也不愿失去情義。利益失去,可以重新尋找和創造,是暫時的肉痛;情義失去,則覆水難收,是永遠的心痛。
生活中我們出門在外或者是在處理各種紛繁復雜的事情、甚至異常艱危的事件時,需要的是崇高的情義,而不是其它。
當然,情有愛情、友情之分,義有大義、私義之別。當二者發生沖突,需作明確選擇時,便立見人格的高下。
單是這一觀念,《西域英雄傳》便給予了宏大、細膩而又真實的藝術建構。使張騫這一英雄團體有了血肉豐滿的具體形象。
整部作品,對張騫與堂邑父之間的關系,描寫得最是深切,最是充分。罕有的靈魂合一,使彼此深邃的赤誠遠遠超出想象。當然,稍加細察,不難分辨赤誠的差異。張騫情在漢家朝廷,義在為此付出犧牲的隊友,并且隨著堂邑父重要作用的突顯,直至被視作如己之生命。堂邑父則情在張騫人格的力量,和對他的絕對愛護和信任。并且隨著情感的不斷淬煉,義之光焰越發燦爛。
且看相隔七年之后,堂邑父與張騫的重逢場景(五十六回P886頁):
二人半跪著,緊摟不放。堂邑父渾身汗水,上下透濕,一味嗚嗚大哭。張騫亦淚涌不止,右手捶打著堂邑父:“好兄弟,我們終于見面了!好兄弟,我們坐下說話。”堂邑父忍淚坐下,張騫取來面餅、水袋,“慢慢吃,慢慢喝。把濕衣服部了,換件干衣。”隨手遞出一件葛布短袖。
這一段沉浸式的描述,已將彼此的依戀、思念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
人們都希望能夠獲得別人的絕對信任最真摯的情義,而事實卻是別人的提防和猜疑。其中的原因在于,在企望的宣講中抽掉了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別人看到的是假的自己。我們以此衡量張騫與堂邑父、秦自樂的生死之情、家國大義,可以明白這部作品的價值取向。
命運和情義的齒輪轉到又一個畫面。作品第六十一回P971頁這樣寫道張騫與秦自樂久別相逢的情景:
又走了兩里,張騫忽然聽到前邊隱約傳來殺伐之聲……
將及百丈,張騫突見被追之人眨眼投出兩支短槍,匈奴人頓時一陣慌亂,對兩個落馬之人叫著“王爺”……
張騫兀地一驚,從投槍的身姿看去,莫非是三弟秦自樂?
再走近一瞧,果然是他,遂大聲叫道:“三弟堵住,大哥來了!”聲到、馬到、人到,張騫從后面接連斬殺六七名匈奴武士,又用石子擊倒五六名,頃刻之間,匈奴武士半數已去……
秦自樂聽到張騫以漢中鄉音雷鳴般的呼叫,精神陡漲,不再奔逃,反身堵殺追敵……
兄弟二人在此死地相見,不由得下馬相擁大慟,好一陣方才平復。秦自樂告知張騫,為奪回旌節歷年蟄伏之經歷,以及此次被敵追殺之因,張騫亦約略說了自己的概況。
從作品細察秦自樂的情義基點,與堂邑父又有不同。折服于張騫的胸懷氣度、忠誠操守,二人無別。但秦自樂系前秦名將之后,心邃深處回歸大漢和故鄉,乃是夙愿,恰遇張騫,心底的回聲自此被期望認定,命運曲折而不舍執念。
作品還描寫了張騫與王兼(五十七回)、與由天際(五十七回)、與楊柏(六十三回)久別重逢的不同場景,不說與匈奴友人勒古臺、索日力、塔麗版宓赤等人的感人情誼,單是隊友重逢的曲折,就道出人世間多少多彩和紛繁的情義之歌!
而達力諾父女于秦自樂、嘎女子小梆子于堂邑父、咼國酋長于蘇疾、由天際、友人蒙利克于使節隊、居延九英蒙難、亂石灘艱危、戈泊、帕卡、拓籜于使節隊,其情其義,誰可盡數?
只有經受過偉大情義淬火的人,才可能真正懂得,如何看重那些人那些事,又如何看淡那些人那些事。這是這部作品的又一哲學思想。
情義的成本付出
人類社會,情義是廣泛存在的。即使是對自己的日常打理,那些瑣屑小事,做得清楚明白,也有它的情義在。原因很簡單,你不但獲得了性情上的滿足,也滿足了與你相關人的掛念。你付出的不過是一份健康說明書,或者一幀獨立的畫面。當然,還有遵循本性的理性、匆匆而過的時間。
如果將這樣的情義放大,就又當別論。
譬如作品第二十四回“雪山征途夏宏殞命”,身負重傷的副使夏宏為了不給使節隊續添累贅,縱身跳崖自盡一幕,多么地令人驚悚、令人震顫!他若能自行打理自己,又何必以生命書寫情義?
情與非情,義與不義,往往無解。因為人在同一條件同一時段里,只能做好一件事。在此期間如果有兩件或兩件以上的事需要去做,舍去的那些事那些人,用一般道義標準衡量,就是“無情無義”。只是在更大情義的遮蔽下,人們習慣選擇了忽略。但是,這并不代表那些也應該做的事就不存在,就應該被忽略。
洞徹這一點很重要,于此方可了解這部作品在抒寫情義的時候,緣何作了許多令人痛心的取舍描繪。
先以軸心人物張騫為例。
張騫離家從戎時,家中唯剩母親與義弟。未幾,義弟認祖歸宗,老母伶仃一人。按道義和常理,張騫應該在家床前盡孝,否則就是無情無義?墒浅鍪刮饔蚴旰髿w來,只有墳冢一丘。張騫的思親之痛,何人解得?
揭開情與義的底相和熟度,理解作品為什么要作出這樣的人物刻畫,應該是認識范圍之內的事。